9 .怪僧業障
第九章.怪僧業障
清晨時分,黎明的光線正朦胧,天還未全亮,夜無邊就被驚醒。
其實身邊動靜不大,只是她長年練武的關系,有不尋常的雜音自然會讓她生起戒心,身體自動做出反應,還沒完全坐直,手已經握住擱在旁邊的刀。
原來是那少年怪僧終于蘇醒,正拖着一身傷,吃力的四下找尋東西發出的聲音,他發現夜無邊盯着自己看,雙手合十的行禮。
「施主!很抱歉驚擾了你,請問有看到小僧的包袱嗎?」他急切的問。
夜無邊幾乎忘了那包袱的存在,愣了幾秒才在秋水躺着的地方附近找到東西,本想直接扔過去,但看對方找得那麽緊張,覺得還是不要用丢的比較妥當,便穩穩的交還給他,沒有開口多做寒暄。
「多謝!多謝!」他眼眶泛紅,欣喜的緊抱着包袱,像是找回了最重要的珍寶。
這下她反而好奇裏頭裝什麽東西了。
被打劫時護得牢牢的、剛醒來就急着找,包裏到底裝了什麽?
一個出家人(雖然看起來不太像),會那麽珍視的是什麽東西?
夜無邊百思不得其解,但又覺得多問這個沒意義,便不開口。
「對了,不知這是何處?小僧記得自己遇見一位姑娘被賊人騷擾…這些人空長了一身橫肉,卻不拿來做些正經事,而去欺負姑娘,簡直枉為男子漢大丈夫…嗯?你不是那位好心贈與小僧金創藥的施主嗎?那姑娘又去哪了?這究竟是…?」
那少年僧可能腦筋還處于混亂狀态,抱着頭颠三倒四的問。
出家人,怎麽就有個多話的通病呢?難不成這是佛門不成文的傳統嗎?是念經念太多造成的後遺症?
夜無邊本就有點起床氣,少年僧唠唠叨叨的話讓她耳朵嗡嗡作響,不禁焦躁的按着太陽穴深呼吸,竭力克制自己讓他再昏過去的沖動,幸好秋水适時醒來,解了少年僧的「危機」。
他跟夜無邊比起來脾氣好得多了,耐心的向他解釋來龍去脈…不過很聰明的避開夜無邊把人殺光這一環節,省得引來争執與麻煩。
「原來如此,多謝二位搭救,小僧尚智,不知兩位尊姓大名?」少年僧不疑有他,恭敬的問。
秋水偷瞄一眼夜無邊,看她沒有抗拒的表情,才放心說了。
「夜大俠功夫可真高強,小僧雖然練過幾年功夫,但遇上那麽多人還是束手無策,真是慚愧。」尚智摸摸後腦勺,憨厚的自嘲。
老實巴交的樣子,我看他是不願意下狠手吧…那些人只是憑着人數多而已,根本不堪一擊,如果像她那樣一次幹掉一個,他未必會落到被打趴的地步。
夜無邊始終盯着他的動作與肌肉看,心下了然,她知道這少年練武是下過苦功的,以這年紀來說,他的肌肉相當結實,何況傷成這樣還能行動,便可以推論他身體狀态絕佳時能多矯健…但她不懂這種寧願被揍也不還手的純良,便不多說。
「那位遇襲的婉兒姑娘呢?」尚智問道。
正巧這時草屋的門被推開,婉兒慢慢走來,對着衆人微笑。
那靜靜一笑,猶如春風拂過般,溫煦和媚令人胸懷為之舒暢。
「諸位都醒了,小兄弟你身體如何?小女子再幫你換藥吧?」
婉兒一身淡粉色便裝,烏溜溜的長發披散,輕移蓮步伸手搭上尚智的肩膀,關心的問。
女子撲鼻而來的清香讓少年滿臉羞澀,趕緊雙手合十連連後退,不敢與之接觸。
「不敢勞煩施主,小僧雖被趕出佛門,但仍需守戒,不得近女色,還望姑娘海涵。」
尚智客氣有禮的推卻,頻頻打躬作揖以表歉意。
「小兄弟說的是哪裏話,你我二人心無邪念,不過是換藥罷了,何來近不近女色之說?小女子不過是感激你昨日出手相助,絕非對你心存淫邪之意,怎麽卻被說得像在誘惑你似的?」
婉兒格格嬌笑,坦然的問。
尚智終究年少,被她這樣說,反倒像自己心有雜念一樣,讓他頗為尴尬,卻不敢不守清規,又覺得再推拖很是不敬,忐忑不安的左右為難。
夜無邊臉色平淡,不過秋水知道她在看好戲,只得無奈的苦笑。
「小僧…小僧多謝施主好意,但還是不妥,不如小僧請秋水施主幫忙可好?」
尚智苦惱的轉頭求助秋水。
他很想幹脆自己處理,偏偏身上好幾處傷都在背後,他哪有辦法自己弄?夜無邊給人的距離感與威壓又太強,秋水看着比較親和,便不由自主的拜托他。
(事實上,照尚智的堅持來說,夜無邊也不能替他換藥,但他沒發現「他」是女兒身,這番誤打誤撞的守了戒律,說來也是啼笑皆非。)
「如此也好,那就勞煩秋水公子了,小女子去替各位準備吃食。」
看到尚智幾乎是逃跑般的回避,婉兒便不再勉強,将準備好的藥與布條放下,便起身離去。
「我去找些能燒的東西。」閑着也是閑着,夜無邊瞥見草屋旁的柴堆所剩不多,便決定找些事來弄,順便到處轉轉,話說了就走。
「有勞施主了。」尚智除下傷處的舊布條,歉疚的說道。
秋水客套幾句,快速替他上藥包紮,坐立不安的頻頻望向夜無邊離開的方向。
她一離開自己,心裏就說不出的慌…尚智看來是個好人,但自己就是覺得很害怕,不知道這人會不會突然變臉…他不想再看到第二個「柴爺」了。
秋水經歷過多次折磨,現在對于同性的男人竟有種不能講出口的恐懼,就算對方沒有半點□□也一樣。
尤其獨處的時候更加明顯,婉兒那充滿情欲的目光固然讓他害怕,但尚智清澄的視線竟也令他無法自控的恐懼,不禁讓秋水自慚無比。
龌龊的,難道是自己嗎?他是不是沒辦法回歸正常了?
「施主?你是否有煩惱呢?為何眉頭深鎖?」
尚智不知為何面前的人神情如此萎靡不振,不解的關心。
「在下沒事,多謝關心。」秋水趕緊調整那不合适的表情,硬着頭皮笑道。
「是嗎?可能是小僧多心了,總覺得秋水公子似乎很擔心夜大俠?是怕他迷路嗎?」
尚智歪頭,單純的問。
秋水答不上來,含糊其辭的帶過,幸好尚智心性純真,未有其它多想。
「尚智兄弟不知從何而來?出寺修行嗎?」秋水趕緊轉移話題。
未料此言一出,尚智清明的神情突然變了。
「…說來慚愧,小僧鑄下大錯,被趕出寺廟…」
尚智神情黯淡陰郁,撫着身邊的包袱,幽幽回答。
「尚智兄弟看來不像是胡塗之人,何況誰沒犯過錯呢?怎麽就把你趕出來了?你還這麽年少,寺裏的人也太不近人情了。」秋水不解的說。
「不,施主你不明白…小僧犯的錯可不是小事,已經無顏面對佛祖…他們趕我出寺已經極為慈悲,小僧…是個不配活在世上的惡人。」尚智眼眶泛紅臉色鐵青,緊咬着下唇,顫聲訴道。
「怎麽會?出了什麽事?若尚智兄弟願意說,在下可以聽你傾訴,雖做不了什麽,至少你心裏會舒坦不少…當然,若你不願便不勉強,別憋出病來就好。」
秋水本就好心腸,雖然心中有懼,可看少年如此傷神,心中不忍輕聲安撫道。
「…多謝施主好意,小僧感激不盡,就怕你唾棄小僧…」
秋水還待再說幾句寬慰話,尚智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驚呆了。
「小僧殺了人。」尚智抹去眼角的淚水,充滿罪惡感卻毫不遮掩的直言。
秋水難以置信的張着嘴巴,上下打量眼前之人,明明見他至今都和善守禮,清規戒律都謹記在心,怎麽會說自己殺了人?莫不是在說笑吧?
「尚智兄弟,你說真的?」秋水認真的問。
「出家人不打诳語…雖然已被趕出寺,但小僧仍舊一心向佛,豈能有半點虛言?」
尚智神情肅穆,一本正經的強調。
而後他輕聲嘆息,開始說明來龍去脈。
秋水從初始的驚愕轉變為了然,卻為他感到惋惜不已。
尚智是他師父撿回來的孤兒,自幼就在佛寺裏修行,他練武強身、也抄經禮佛,日日都規規矩矩的習法,從來不曾埋怨,克己自制的過着每一天。
尚智待過的那座寺廟雖小,在地方卻頗負盛名,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參拜。
當中有個賣花的貧窮姑娘小蘭特別虔誠,天天都來報到,不求大富大貴、也不求嫁得如意郎君,只為了年邁眼盲的老母而來。
她總會挑出花籃中最嬌豔的鮮花,恭敬的奉在佛前,雙手合十虔誠的磕頭禮拜,求佛祖保佑娘親身體健康,還會感謝佛祖給她母女二人保佑,相當難得。
那姑娘相貌普通,但那真誠的神情,卻讓她柔和的表情發出聖潔光輝,年少的尚智心中感動,禮佛之時也會同時替她母女二人祈福。
她天天都看到尚智、他也日日都在等她,兩人年紀相仿,自然容易熟悉,時間久了兩人便成了朋友,師父見他們始終守禮,便不阻止二人往來。
那不是情愛,只是純潔無瑕的友誼,尚智心裏無愧,坦蕩蕩的繼續往下說。
『小和尚,我是賣花維生的,只有鮮花可以供奉,不知佛祖會不會嫌棄?』
他仍記得,小蘭衣衫上有許多補丁,手指常常有細小傷痕與泥沙,那是她天不亮就去采花的辛勤證明,她誠意十足,可每次看到旁人供奉之物何等光鮮,她便覺得有些羞愧,忍不住問道。
『不會,佛祖不會嫌棄的!祂看的是心意,不是東西的價值,施主不可妄自菲薄,妳的誠意佛祖一定知道,不要擔心!』
尚智拼命搖頭,努力說服對方,不想讓這麽虔誠的人自卑,認真的說。
『小和尚說得有理,是我把佛祖看得太現實了,多謝開導。』小蘭聞言心裏暢快多了,和尚智相視一笑,下山賣花去了。
他高興的目送她離開,以為明天仍然還會看到她來禮佛。
卻沒想到那是最後一面。
總是這樣惡俗的事發生在善良的人們身上,小蘭上街賣花時,遇到城中惡少欺淩,人被綁進府裏,下落不明。
接連三日小蘭都沒有出現在寺裏,尚智擔心的前去探望,卻在她破舊的家裏看到她年邁母親的屍骸…是活活餓死在病榻上的。
空蕩蕩的屋裏什麽都沒有,濃烈的惡臭從布滿蛆蟲的屍身上擴散,尚智吓得六神無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邊哭邊替那位可憐的老婦處理後事。
有人看他一片真誠,便告訴他小蘭被人抓走,尚智便急忙前往大宅詢問。
那惡少自是不理會這髒兮兮的小和尚,門衛卻是無論如何打罵折辱,都趕不走這纏人的少年,他懇切卑微的拼命在門前磕頭,只求能換得小蘭自由。
但任憑他磕破了頭、血流滿面,跪在地上不起,膝蓋都滲出血,還是沒有人理他,尚智彷徨無助,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誦經祈禱小蘭的平安。
滂沱大雨中,少年滿臉淚水與血漬,悲哀無比的誦經聲源源不絕,即使滴水未進、就算喉頭出血,他還是執拗不悔的苦苦哀求。
無情的上蒼沒有給他幫助,他虔誠的祈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煩得不堪其擾的惡少總算出面,不由分說的劈頭就是一陣毒打。
明明只要出招就能将對方打趴在地的尚智,卻忠厚老實的抓着對方的腿,始終如一的誠心求他放小蘭出來。
『髒死了!放開我!要那賤人是不是?來人!把她丢出來!正好省了我們的事!』
那惡少唾棄的甩開尚智滿是泥血的手,氣憤的指責他弄髒自己華貴的衣服,指示小厮将人帶出來。
感激涕零的尚智不在乎對方的用詞,更沒注意到那惡少低劣的陰骘神情,所以當小厮把一捆破布抱出來的時候,他不解的擡頭看着衆人。
随着粗暴的動作,那捆足足有一人長寬的布展了開來,小蘭毫無血色的面容露出,身體軟綿綿的在空中翻轉,空洞的眼眶正好跟尚智對上。
分明是死不瞑目的表情,就跟他先前埋葬的老婦一樣。
膝蓋受傷外加情緒震蕩過大的尚智反應不及,沒能接住小蘭的身體。
她赤身裸體重重摔在地上,骨頭發出沉悶的聲響,尚智連滾帶爬的撲上前,耳邊嗡嗡作響,聽不見周圍的人在說什麽。
無情的雷雨轟隆隆的回蕩,如墜冰窖般的刺骨寒意,尚智無暇顧及其它,生平頭一次碰觸女孩子的手。
冷冰冰的,什麽都感覺不到,沒有泥土的氣息、沒有野花的芬芳,只有荒蕪悲涼的苦痛,無窮無盡的從尚智胸腔滿溢而出。
那樣虔誠善良的姑娘,衣不蔽體、滿身是傷,就這樣被人當垃圾一般摔在地上,受盡折磨、恐慌驚懼的結束她短暫的生命。
再也沒有那個沐浴在晨光裏,捧着鮮花誠心禮佛,除了母親健康別無所求的聖潔少女了。
沒有了,連她挂念的老母親也沒了。
一個活活餓死!一個被折辱致死啊!
佛祖啊!祢知道嗎?!祢看到了嗎?!祢怎麽忍心讓這種事發生!
尚智連日苦苦哀求,卻換來這樣的結果,他悲憤過度嚎啕大哭,雙眼竟流出了血淚,更是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加上放肆嘲弄的污言穢語,更讓整個場面看來像一出低劣至極的戲,只是沒有人來主持公道。
那些人扯着尚智的僧衣,嘻皮笑臉的污蔑他與小蘭有染,更卑劣的敘述小蘭受到怎樣的對待,此生未曾發過脾氣的尚智再也忍受不住。
『你…你還有沒有人性!不許你再污辱她!』
他長年練武體格結實,就算膝蓋受傷也不改他武力高過那惡少的事實,那惡少看他好欺負,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尚智不過用力推他,不料惡少猝不及防下竟被推倒在地,并且再也沒能起身。
不知是老天終于打算要收拾他,還是他運氣太背,所謂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惡少栽倒的地方恰好有塊石頭,這一倒下,他後腦杓竟砸出個窟窿,當場送命,所有人呆在原地,一時間靜得可怖。
滿地血水天雷震震,尚智只是想制止他的污言穢語,未曾想過傷他性命,這一切來得太快,始料未及的狀況讓他全身發冷。
--他殺人了。
十幾年來虔誠的拜佛,今日卻被瞋念蒙蔽心智,所有心血付之一旦,叫他如何承受這份罪孽?他怎麽面對師父?如何對佛祖交代?
年少不經世事的他整個腦子亂糟糟的,天雷彷佛要貫穿耳膜似的,拼命在身邊打個不停,離奇的是,卻沒有一道天雷打在他身上。
惡少的屍體被天雷劈得焦黑難辨,他家的門衛與小厮驚惶失措的連連奔逃,跪在地上半寸不移的尚智與小蘭的屍體卻絲毫未受波及。
二三十道雷全都避開了他,彷佛上天在庇護尚智,也在懲罰惡人。
只是來得太晚。
尚智心如死灰,空洞無神的仰望灰蒙蒙的天。
何不幹脆打死他呢?這時候打雷有什麽用?能挽回什麽嗎?
血淚淌落,尚智沒能參透上天的真意,聽不到佛祖的聲音,只有無窮的罪惡感令他窒息…
老天是要他抱着這份痛苦茍活于世嗎?
仍舊無人應答,滂沱雷雨聲裏,那孤寂悲憤的少年癡癡仰望雲雨。
天有異相,無人敢近身,最後還是尚智自己去衙門投案。
他謹慎的抱起小蘭的屍首,于雨幕中慢慢走回小蘭的住處,将她與她母親合葬,對着墳拜了三拜,又請人送信去向師父道別,才坦然平和的入了衙門。
那縣官倒是個好人,辦案勤懇的詢問每一處細節,加上街坊鄉親的求情,尚智最終被判無罪釋放,他卻無處可歸。
寺裏再也不接納他,師父守在山門,與他相對無言,兩人淌了滿臉淚水。
『事情我都聽說了,尚智…你我緣分已盡,離開這裏去尋找安居之處吧。』
師父老邁的面容皆是悲傷,知道一手帶大的孩子并無過錯,但他無力阻攔寺中的決定,只得憐愛的拍拍尚智的肩膀,沉痛的宣告。
『…師父…弟子不肖,讓您傷心了…』尚智悲痛欲絕,歉疚的磕頭。
他不怨恨師父、也不怨恨寺中所有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他不能哀求。
即使是失手,他還是個犯了殺戒的罪人…他不能再牽連師父了。
『或許,這都是佛祖給予你的試煉…尚智,離開佛門未必不好…師父再也不能護着你了,你要好好珍重,我會在此祈禱你一生平安。』
師父垂淚許久,只得滄桑的苦笑,将身上的佛珠與經書送給尚智,還贈與他幹糧,替他送行。
染血卻仍舊乖巧的少年恭敬的叩首,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師父消瘦的身影,才蒼茫的開始他遙遠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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