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血淚

血淚

他要笑不笑:“還記得單熠嗎?”

女人扶着門框的手驀地垂下來,神情悚然,她結結巴巴的說:“……永南是準備要去警局的……您……您聽我解釋……”

程翊手插在兜裏,還是那一副神色,他挑起了一邊眉:“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女人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尴尬的笑了一下:“……您請進……快進來!”她局促的去迎接,慌張之中合上了門。

程翊四下裏打量了一遍,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她說這是她以前的房子,不住就可惜了,還不如讓錢永南一家先住進來,剛好能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她總是這麽心善,總是想不起來別人是怎麽對待她的,一味地以德報怨,堅信這一切都會好起來,并且月明風霁。

可是現在呢?她的信仰倒塌在地,這些人還過着其樂融融的生活,她自己就被這些人的漠視送進了不見天日的四面高牆裏。

程翊坐下來,拍拍身下鋪着氈毯的沙發,沒說什麽話。

有個小男孩扒着房間的門偷偷瞄他,程翊察覺到了,倏忽間轉過頭去與那個小孩對視。不過一秒鐘,倒是他自己先笑了,那小男孩明顯松了一口氣。

程翊招招手喚那個小男孩過來,小孩子卻扒着牆不撒手,眼神裏寫滿防備和倔強。

女人給程翊面前放了一杯熱茶,抱歉的笑了一下沖小孩喊:“過來!別不懂事!”

程翊擺手示意無妨,但那小孩好像特別聽媽媽的話,還是不情不願的從門口挪了過來,偎在女人身上,抱着她的腿不松手。

這次任憑女人再怎麽要他到程翊跟前去他也不過去。

女人攏着手要坐不敢坐,眼睛躲閃着說:“這孩子不懂事……”

程翊雙腿疊在一起,呵呵笑:“我看着就很懂事。我是個粗人,大姐一直站着,我倒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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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聞言連忙搬了個凳子坐下來,坐的踉踉跄跄,差一點就倒,她牽強的笑了一下,抱緊了小孩。

只能聽見那小孩在女人懷裏衣料摩挲的聲音,似乎是箍的有些緊,小孩子不舒服了。

兩個大人誰都沒有說話。

這時候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很快門就打開了,是錢永南。

錢永南在首都待了一段時間,為了照顧錢永北。單熠入獄後錢永北的身體也漸漸好了,這裏畢竟花銷大,兩兄弟都舍不得花錢,最後一合計,還是來了霧城做康複治療。

錢永南看到程翊的表情可謂是尴尬至極,甚至一轉身就想要走。

程翊在後面皮笑肉不笑的叫住了他:“錢大哥?單熠是這麽叫你的。”

錢永南的身體以一種肉眼看得見的僵硬慢慢停住了。他轉過身來硬着頭皮走到程翊的面前,“程警官……身體恢複的好嗎?”

“哪裏能不好,家裏還有一堆亂攤子等着我來收拾。畢竟除了我,也沒有人關心她的死活。”這個“她”字咬的極重,卻沒有任何譴責的意思。

錢永南怎麽可能不懂,他撓撓後腦勺,心裏明白這一次弟弟的身體多虧了單熠,自己還有把柄握在眼前的這個人手上,那究竟說不說呢?

還沒來得及說話,程翊就換了一條腿放在上面,語氣輕松:“我剛從李航家過來,”

錢永南瞬間變了臉色,站起身來兩步走到程翊身邊,腰子弓的很低:“程警官,我們到門口去說,到門口去說。”

程翊要笑不笑,目光在後來就一直沒有說話的女人和錢永南身上來回打轉,頗有意味的笑了笑,把一個“好”字說的百轉千回。

三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确實很寒酸,發舊的工作服還是套在上面,所幸并不髒,看得出來有一個勤儉持家的女人。

他在風裏微微弓着腰,從兜裏摸索出來一包煙,手指似乎有些抖,半天才抽出來兩根煙,一根遞給程翊,另一根自己含上。

火柴劃了好幾次才“嗤”地一聲随着白煙冒出了火光,程翊并沒有拒絕他的煙,順着他的手深吸了一口煙。

錢永南也吸了一口,他鎮定了些,似乎認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不妥,說:“程警官是什麽意思?”

“錢大哥心裏難道沒有數?”程翊輕蔑的笑了一下,摘下煙扔到地上,用力将煙碾滅:“你和那個女人之間是什麽關系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湊近錢永南,一字一句地說:“她善良不代表我善良,這一點你千萬要搞清楚。她在牢裏面受着她不應該受的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那些東西你再不交出來,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事。”他眼睛深處鋒芒畢現:“比如你的妻兒,再比如你的弟弟,還有你十三年前的‘功績’,”他笑:“我現在沒了顧忌,人民警察也不是非要保護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人。”

錢永南的身體劇烈的震了一下,陡的睜大眼睛:“你知道十三年前?!”

“我知道。”程翊好整以暇的點點頭,恢複到慢條斯理的狀态:“我給你時間,你考慮清楚。到底是一個女人重要,還是家人更重要;究竟是那些人可怕,還是以後都要在牢獄裏面可怕,你自己要掂量着。”

話音一落,程翊直接轉身下樓,頭也不回。

重新戴上墨鏡,下面的眸色暗沉的可怕,手握的太緊了,掌心幾乎破了皮。

頭又開始隐隐作痛了。他費力的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吸氣,呼氣,從車裏面摸索出來藥瓶子,伴随着手上的動作藥片在裏面撞擊,發出沉悶的響聲,并不清脆。

他蹙着眉頭艱難的倒出來幾片藥,直接吞了進去。

時間流逝的聲音似乎能夠聽得見,他坐在車裏面,眼見着太陽從日中天一寸寸的西移,春日裏的這光景,仿佛很多年前也看到過。

原來他們已經認識這麽久了。

忽然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她,心髒裏面空了一大片,似乎把她抱進懷裏才能填的滿這突如其來的空虛。

頭還是沒有完全緩解過來,他卻鬼使神差的發動了車子,直奔省公安廳。

再站到這棟大樓底下,說不恍惚是假的。這才過了幾個月,仿佛已事隔經年。他走進去,見到他的人無不驚喜,有人甚至熱淚盈眶。

都是二十四五歲的小夥子了,要成熟一點。

他淡淡的笑着說。

小李還是誰插了一句嘴:“程隊你這是不準備再回來了嗎?大家都很想你。”

他沒說話,重重人群中遙遙看過去,給了他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然後就走向了監獄。

她是很久之後才出來的,隔着一扇玻璃門,很明顯看到她面頰凹了進去,臉色也不太好,有些發黃;頭發是被剪短了的,以前總說要帶她去做個新發型,沒實現,結果在這裏給剪了。

像男生的頭發,她小小的臉就在這些頭發下面,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得見近乎透明的小耳朵。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手都撐在厚厚的玻璃上面,仿佛這樣就可以将心連在一起。

她的手指纖細,手掌很小,連他的半個都不到,心裏有些發酸,他連忙将臉別過去。

她卻無聲的笑了,他能看得見她的口型,是在慢慢說,我很好,你好嗎?

這個傻子,你好嗎?我好嗎?

我們究竟誰能好?看不見彼此,擁抱不到愛,究竟誰能好?

以前那麽愛哭的人,受到了一丁點委屈都要哭唧唧,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他面前假哭,他沒辦法,什麽都得接着。

可是現在這麽大的痛苦降臨,她卻雲淡風輕的說:我很好。

程翊紅了眼睛,手隔着玻璃慢慢撫上她的頭發,輕聲說:“我不好。你不在,我很不好。”

單熠在一瞬間眼淚就要洶湧,但是她面上什麽都沒有流露出來,還是笑靥如花:“不要哭,身體恢複的好嗎?”

他點點頭。

她就又問程母如何,他也一一答了。

唯獨沒問案子進展怎麽樣。

程翊心很酸,她是真的很瘦了,囚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只能看見肩膀上突兀的肩胛骨,光禿禿的。

手在玻璃上放的久了,這個姿勢難免有些累,但是誰的手都沒有放下去。

他問:“判了多久?”

她笑笑,“我們不談這個。翊,我是不是,從來都沒有這樣叫過你的名字?翊,翊……”她粲然:“真好聽。”臉上的神色像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小女孩,充滿了愛慕和眷戀,唯獨沒有對未開的憧憬。

“翊,找一個好女孩吧,愛你的。你要好好對她,像對我這樣對她,年紀也不小了,再要個小孩,和和美美的,這一輩子,也算是沒有什麽遺憾了。”她眼神纏綿的盯着他,似乎要把他刻進眼睛裏:“不要再來看我了,你要快樂。”

他擡起眼睛慢慢說:“怎麽快樂?和別人快樂嗎?”男人的眼淚好像都是這樣,沿着剛毅的面頰淌下來一滴,很快就沒有了第二滴,但是眼睛裏面布滿了紅色的血絲,看着有些猙獰。

像是古人說的,男人流血不流淚。

“抱歉,我做不到。”程翊說。

本文已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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