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第20章 20

周茉下班到家的時候,裴知夏已經做好飯在等她了。周茉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賣相還不錯的菜色上,而是眼尖地留意到她被燙紅的手。

裴知夏顯然也發現了周茉的視線,赧然地把手往後背:“平時都是保姆在做飯,太久沒做飯了,我有點兒手生。”

“哇,看起來很好吃呢!”周茉将視線移到鳶鳶身上,朝她擠眼睛,“你說是不是呀,鳶鳶?”

“是的!”捧場王鳶鳶非常給力地鼓掌。

平心而論,裴知夏做飯的水平真的很不錯,而且她不是婚後才為愛下廚學會做飯的,從周茉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擁有一手好廚藝了。

今天餐桌上擺的是莺歌魚、芥藍炒牛肉、菜脯炒蛋,再配一盅小朋友最喜歡的胡蘿蔔玉米豬骨湯。

周茉夾了一條馬頭魚,一口咬下去表皮又香又脆,內裏保留了魚質的鮮甜,肉質鮮嫩,骨頭少肉多,吃了第一口還忍不住想吃第二口。

“哇!我真的很久沒吃過這道菜了!”要不是這會兒在飯桌上,周茉恨不得抱着裴知夏原地轉圈圈。天知道她是真的很喜歡這道菜,大學某一次吃過裴知夏做的這道地域特色菜之後,念念不忘,前兩年去當地校招的時候還特地找了餐館大吃特吃。

“你喜歡就多吃點。”裴知夏高興于周茉的捧場,她望着着燈光下周茉那張瑩潤幹淨的臉,說出了徘徊了一天的心底話,“茉茉,謝謝你,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這點簡單的道理,裴知夏還是明白的。

周茉不适應地避開裴知夏的視線,惦記着小朋友還在場,避重就輕:“沒什麽,有話晚點你忙完再說。”

飯後,因為鳶鳶沒有去幼兒園的原因,裴知夏需要自己教習輔導女兒的課程教材。

才翻開課本,鳶鳶就沒忍住心底的疑問:“媽媽,我什麽時候能回幼兒園上學啊?我想我的朋友們了。”

畢竟是小朋友,在外面玩的時候覺得不用上學很開心,等真正發現天天都不用上學,自然就會覺得孤獨恐慌,想起幼兒園的百般好處。

“抱歉,鳶鳶,可能要過一段時間,媽媽最近遇到了一點兒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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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鳶似懂非懂,眨巴着盛滿疑惑的眼睛,看出媽媽的情緒因為她的問話又頹萎低落起來,她求助般擡頭去找家裏的另一個大人,卻見茉茉姐姐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只好把已經到嘴邊的關于爸爸的問話又咽了下去。

“那媽媽我們學習吧!”鳶鳶拉了拉裴知夏的手,示意她可以開始她的授課了。

裴知夏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應對女兒的學業,仔細翻開了她昨天的作業,詢問她:“好,你之前學到這裏了是嗎?”

...

周茉盯着這副溫馨的畫面出神。

她從小學開始就寄宿,周末回家見到的周女士也很忙,忙着打理一星期沒有做的家務,忙着她自己的興趣愛好,很少花時間管她。她從來沒有被媽媽輔導過功課的經歷,她總是趴在她的書桌上,一個人默默地就把作業寫完了,實在不會就空着,留到去學校再問老師同學。

年紀小一點兒的時候周茉當然也是怨過周女士的,沒人教她表達,她無師自通地學會用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來傳達她的不滿。

周茉沒有學位,深海市的私立學校很貴,周女士為了維持兩母女的生計已經耗費了很多心力,自然是不會慣着她的。任憑周茉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扔東西發脾氣,周女士都不會多分給她一個眼神。

小孩子是很聰明的動物,發現這樣無賴的手段沒有用之後,就不會再拿出來折騰了。

年紀再大一點兒的時候,周茉終于能理解一個單身女人帶着孩子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了,終于能理解家門口的男鞋、陽臺上時不時挂着的不同的男人的衣服、隔幾年就要搬一次的家。那會兒周茉開始學着周末回家幫周女士分攤家務,可周女士卻阻止了她,理由不是什麽學生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上,而是她希望她的女兒一輩子不用學會這些。

和別人媽媽那種事無巨細的關懷比起來,周家兩母女更像是半路搭夥過日子的繼母和繼女,冷淡又生疏。周女士做事情之前首先考慮的是她自己的需求,其次才是周茉。可周茉說不出周女士不愛她這種話,她知道周女士已經為她付出很多,周女士當年明明也是可以抛下她,把她留在她那個家暴的父親的。現實是周女士沒有,她帶着女兒離開了那個男人,離開了不愛她的父母,獨自到了一座沿海的城市,重新生活。

周女士不是那種為孩子傾其所有、無條件把孩子放在首位的傳統媽媽,她的愛仍然保留着主體和自我意識,像她自己強調的,她最愛她自己。她不會為了孩子遷就一個家暴的男人,也不會因為孩子舍棄掉自己的興趣愛好,更不會因為孩子而放棄戀愛和再婚。

成年後的周茉知道,周女士也一定是愛她的,這份愛同樣沉甸甸的,周女士甚至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只是年紀再小一點的周茉被傳統社會觀念束縛規訓,看不清楚,總是茫然地困惑于她為什麽不像別人家小孩那樣,毫無保留地被愛。

周女士再婚前,周茉曾經不安地問過她:“你後悔過嗎?”後悔過帶我走,吃了這麽多苦嗎?

周茉沒有把話說明白,周女士卻看穿了她的惶恐,坦蕩地回答她:“落子無悔,我從不回頭看。”

周茉成年後的某一天終于開始理解這樣的母女關系,這世間的愛有深淺,有千萬種表達形式,可人是獨立的個體,自然最應該愛和珍視的也是自己。

原來,周女士畢生都在演繹王爾德的那句:“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始。”

憑什麽做母親就得最愛孩子,而不是自己呢?憑什麽做母親就得為孩子奉獻所有,沒有保留,失去自我呢?

在很平淡的一天,平淡到周茉根本記不清日子,她終于和年少時認為自己不被愛的茫然與困惑,徹底和解。這世界上存在毫無保留的愛人方式,自然也會存在有所保留的愛人方式。

周茉想,無論她被社會賦予多少層身份,她這一生一定會和周女士一樣最愛她自己。

周茉運動完之後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裴知夏才剛把鳶鳶哄睡,蹑手蹑腳地關上房門。周茉朝她努嘴,示意她到主卧關上門聊一聊。

室內的冷氣很足,周茉翻出了兩張前男友面膜,扔了一張給裴知夏,并拒絕了她手上的啤酒。

“我不喝,年紀大了熬不住,明天還要上班。”說完她又瞟一眼裴知夏那腫得和青蛙一樣的眼睛,“你今天就這樣出門啊?”

說到這個裴知夏苦中作樂地笑了一下:“我室內也戴着墨鏡,沒覺得有型,倒是感覺自己像瞎子,還很不尊重人。”

“哈哈哈!”周茉對着鏡子貼好面膜後,又順手把多餘的精華液一點點地蹭到脖子上,想象了一下裴知夏口中的畫面,正常一般人遇見這種情況只會覺得這個人好裝逼。

笑夠了,周茉又拉回正題:“律師怎麽說?”

“沒怎麽說,讓我回憶共同財産,收集共同財産的證據。”裴知夏幹巴巴地擠出一個笑容,“房子都是王岩婚前買的,車輛倒是婚後買的,真正能分割的就只有王岩婚後賺的錢。”

“至于撫養權,律師建議我盡量和王岩走協商,如果起訴立案對我很不利,花精力養孩子的證據我倒是有,但是我沒有撫養孩子的能力,我的父母也不會願意代為撫養孩子。”

周茉只懂得勞動法,對婚姻法完全屬于知識盲區,聞言也只能根據裴知夏所述情況理性分析:“聽起來,還是走協商會對你比較有利,但是不知道王岩到底會不會和你争鳶鳶的撫養權?”

大概是昨天流幹了眼淚,今天的裴知夏情緒尤為平靜,臉上是和那張蘿莉臉不相符的落寞:“不知道,我才發現我一直沒看清楚王岩這個人。他是個好爸爸,有空都會帶着她出去玩,也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可他想要兒子也是真的。”

世俗對“好爸爸”和“好媽媽”的定義是不一樣的,爸爸只要偶爾帶孩子出去玩,偶爾做做家務就普遍被認為是“好爸爸”。實際上在公共場合轉一圈就知道,能單獨帶着孩子出門玩一天的爸爸少之又少,大部分爸爸都是在媽媽或者老人的輔助下帶着孩子玩。媽媽哪怕是一整天的時間都撲在孩子身上,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會獲得一句稱贊。

網上流傳着一句話叫“孩子爸爸是最沒用的母嬰産品”。周茉沒有糾結于和裴知夏探讨王岩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名好爸爸,因為她知道這樣的探讨對目前的裴知夏而言沒有意義。

“這兩者之間,其實并不矛盾。”周茉從床頭櫃裏拿出她事先準備好的儲蓄卡遞給裴知夏,“這張卡裏應該還有幾萬塊,密碼我一會兒發你,你要是缺錢拿着先用,不夠再和我說。你現在不是要財産分割嗎?我就不往你卡裏轉賬了,免得說不清。”

裴知夏恍惚地笑笑,搖頭推拒:“不用了,我自己卡裏還有些錢,而且王岩到現在也沒凍結他的信用卡。可能是怕鳶鳶受苦,也可能是在等我回去,若無其事地和他繼續生活。”

“沒事,你留着吧,有備無患嘛!”周茉沒收回卡片,她知道王岩随時可能凍結信用卡,裴知夏這個時候手裏不能一點錢都沒有。

裴知夏攥着那張薄薄的卡片,瞬間眼眶又紅了起來,她怕明天女兒又看見她紅腫的眼睛,硬是望着天花板憋下了那滴眼淚:“謝謝你,茉茉,我會還給你的。”

“沒事,等你忙完這段,更新下簡歷,我也幫你留意下有沒有合适的工作。”

提及未來,裴知夏眼裏盛滿了迷茫和恐懼,她盯着天花板愣愣地發呆,抖着嘴唇嗫嚅:“我不想放棄鳶鳶的撫養權,可我又懷疑,我真的能一個人帶着她過好生活嗎?她跟着我會不會吃苦,可能還不如跟着王岩?”

這個問題,周茉沒有辦法站在上帝視角回答她,只能客觀地安慰她:“物質的富足不代表精神的富足,我知道你很愛鳶鳶,鳶鳶也一定能感受到。但你不要懷疑自己,離婚沒什麽大不了的,離開他你也可以過得很好。”

周茉倏地覺得她一個未婚未育的女青年說這話有點可笑,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感覺,又匆忙地組織語言,談起身邊已經離婚的案例:“我有個一起長大的鄰居姐姐...”

這話題一起,周茉的眼睛也熱了起來,她抿了抿唇,閉上眼睛繼續往下說:“她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可是她最終也走了出來,和她當時很愛的男人結了婚。”

“可能她運氣不太好吧,這次還是識人不清,終于在認清他的真面目之後離了婚。”

周茉重新睜開眼,盯着明亮的白熾燈,露出一個釋懷的笑容:“可是她最終還是從痛苦的深淵中爬起來了,她決定轉行,奔赴她理想的職業。我很為她驕傲,因為她在她三十歲這年成功拿到了國外大學的 offer,出國繼續深造啦!”

“離婚是告別一段錯誤的感情,只是需要走法律程序而已。當斷則斷,至于未來不要過分擔心。你看你當年都有為愛到陌生城市的勇氣,你現在肯定也有把生活過好的信心。”

“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嗎?”裴知夏攥緊拳頭,想起另一間卧室裏沉睡着的小小的女兒,又掐着手心給自己鼓氣,“我一定可以的!就算是為了鳶鳶也必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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