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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49
八月底的蟬已經逐漸步入生命的盡頭,卻依然矜矜業業地在窗外的枝頭鳴叫。室內的空調源源不斷地輸出冷氣,方羨站在鏡子前慢條斯理地整理身上的襯衫,垂眸系上金屬袖扣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更加黯淡,完全看不出任何喜色。
身後的方硯隐約覺得方羨瘦了許多,從背後看那道勁瘦的腰,襯得襯衫都有些空。然而方硯最看不過的是他的臭臉,忍不住點他:“阿羨,你今天是訂婚,不是奔喪,拿出該有的精氣神來。”
方羨聞言表情依然淡淡的,再掃一眼那枚金屬袖扣:“知道了,我會高興起來的。畢竟按照談好的條件,今天之後走完程序,2%的股份就轉讓到我手上了。”
方程是做房地産實業發家的,近十年開始涉獵甚廣,這次和做餐飲連鎖的童家聯姻,也是想與童家開展深度合作。什麽樣的合作最為深入最值得信任?自然是和自己人的合作最可信。
除了加深兩家企業的合作,增加風險抵抗能力之外,方程和童迅打的是培養方羨掌管童氏餐飲的主意。
童迅是傳統想法,并不認為女兒有管理公司的能力,而方羨在接管 Maygoo 之後扭虧為盈,他自己創立的小公司表現也尚可,這個年輕人還是比較符合他對女婿的要求的。
按童迅的規劃,兩人婚後股份和實權還是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上。等童迅确認方羨是可以勝任的接班人之後,再逐步放權,轉讓手裏的部分股份給方羨,剩餘一部分股份走贈與協議以保障童一瑤手裏的持股比例,确保她對公司的絕對控制權。
這樣的訂婚無異于方羨成為童家大半個兒子,方程當然不會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享受過聯姻的紅利,打的是之後兩家源源不斷的合作項目為自家公司牟利的算盤。更何況在他看來,方羨一旦在童家上位,童氏也就成為方家的囊中之物。
方羨自然清楚方程的算盤,經過一輪談判後雙方簽訂了協議,訂婚後能從方程手上獲得方程集團 2%的股份,結婚後能獲得剩下的 3%的股份。
方程無恥地稱這份協議為給兒子的新婚禮物,還指望方羨對他感恩戴德。方程認為他幫兒子找了一條陽光大道,這條路比方羨折騰那個不成氣候的科技公司強百倍。如果不是方引棠不學無術,和童一瑤的年齡差在那,這樣的好事還未必輪得到方羨。
方羨屈辱地接受了這份協議,在公司鬥争裏,多 1%的股份都是多一份保障。訂婚能拿到的股份,再疊加方硯手上的 8%的股份,他倆将來博弈的勝算才能更大一些。畢竟方程作為方程集團第一大股東,除開即将贈與方羨的 2%,手中的持股還有 31%。
方羨心底十分清楚,這段婚姻不會如兩位長輩所願。按照他和方硯的規劃,他和童一瑤壓根等不到結婚。
退一萬步而言,就算計劃失敗,方羨和童一瑤結婚,這段婚姻也是搖搖欲墜的疊疊樂游戲。童一瑤這厮在長輩面前一副小白花的樣子,其實方羨和她溝通過幾次,早就發現她是又狠又毒的薔薇,野心大得很,才不會甘心童氏掌握在外姓人的手裏。
方羨行屍走肉地站在訂婚宴現場,眼前被奪目的朱紅色布景占據,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他又掃一眼童一瑤身上大紅色的旗袍,只覺得眼睛都痛了起來。
他以為童一瑤會弄那種簡單的西式婚宴,沒想到四處都是紮人眼球的朱紅色,襯得他的膚色格外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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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一瑤正紅色的嘴唇一張一合,輕輕巧巧地揭穿他的心思:“笑得好看點,我可沒有逼婚。另外我最近忙着上班,這布置是我媽和你阿姨選的。”
平心而論,方羨并不讨厭紅色,只是這喜慶的顏色用在他的訂婚宴上,怎麽看怎麽紮眼,怎麽看怎麽令人厭惡。
滿腔倦意湧上方羨的心頭,不止他對這樁婚事不上心,童一瑤也不太上心,連禮服他們都是分開到店去試的。
再堅持一天,他在心底安慰自己,他已經對這樣的忍耐習以為常。
方羨和童一瑤像是兩個極為出色的演員,默契地在舞臺上完成新人發言、簽訂婚書、交換戒指環節,握着對方的手一起切下訂婚蛋糕的時候,扭頭望向對方眼睛裏的濃情蜜意入戲得差點連他們自己都相信了。
現場的來賓十有八九清楚這場聯姻的內情,卻不妨礙他們在敬酒環節誇贊他們的般配,吐露出五花八門的吉祥話。
方羨挽着童一瑤的手,端着紅酒杯一一笑着接納來賓的祝福,眼底穩穩維持的笑意卻在敬到下一桌的時候戛然而止,頃刻燃成一片荒涼的灰燼。
這場訂婚宴邀請的都是雙方親戚以及雙方生意往來比較密切的人士,這一桌坐的都是些圈子裏的創二代們,可方羨沒想到周茉也在,旁邊還坐着郭彥今。
方羨和周茉隔着幾個人對上了視線,她的眼底平靜無波,倒像是真的參加不太熟的朋友的婚宴,手上的杯子還微微擡了擡,像是無聲的催促。
這一桌二代們沒人不知道這倆人過去的關系,周茉落座的時候他們甚至驚奇了好一陣子,懷疑她是不甘心十年感情錯付來砸場子的,還暗自驚喜有熱鬧可看。尤其是他們發現和周茉舉止親密的男人是過去圈子裏的郭彥今之後,更是興奮得汗毛直立。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他們直覺這場訂婚宴一定會十分精彩,調好了手機攝像頭,随時準備拍攝堪比電視劇的抓馬情節,和沒來的狐朋狗友直播分享。不料風暴中心的周茉和郭彥今卻十分淡然,沉靜地觀禮吃飯,絲毫沒有出格的舉動,像是參加無關人士的婚宴一樣淡然。
席間二代們抱着惡意和郭彥今搭話,卻被他直接用銷售的話術擋了回去:“之前在酒吧賣酒,最近轉行做健身教練了。咱們相識一場,要不在我這多辦幾張卡支持一下兄弟?”
二代們讪讪,鄙夷這樣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毫無尊嚴的郭彥今,放棄了以他墜入深淵的人生取樂的打算。
實際上他們并不在乎那點兒錢,但他們憑什麽要賣面子給脫離圈層的普通人?更何況在座的沒人不知道郭彥今是個瘋子,當年任性沖動地傷人入獄,現在乍一看人模人樣的,指不定還是個肆意妄為的神經病。
臺上的新人珠聯璧合,臺下那兩人始終若無其事,二代們等了又等,一直沒能等到精彩的劇情。
這會兒終于迎來了新人敬酒環節,現場的空氣都變得凝滞。他們的目光在兩對情侶之間打轉,深知如果這個環節大家都能戴穩面具繼續裝傻充愣,那這場婚宴将會完全淪為一場平庸的沒有記憶點的婚宴。
童一瑤對周茉的到來感到意外,她和方羨迎賓的時候并沒有看到她,她還以為周茉真的不來了,卻沒想到周茉這樣安靜地在臺下看完了整場訂婚儀式。看來周茉真的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往事皆浮雲。
只不過顯然有人沒能邁過這道檻。
童一瑤拉了拉明顯身姿僵硬的方羨,面上笑靥如花,仔細觀察笑容裏還夾雜着和其他看客一樣的惡趣味:“方羨愣着幹嘛?大家等着我們敬酒呢!”
旁人都只是過客,童一瑤的目光直直地釘在周茉和郭彥今身上,發現前男友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之後,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端着酒杯準備敬大家:“謝謝大家賞臉,來參加我和方羨的訂婚宴。”
這種時候,身為男主人公的方羨應該站在童一瑤身旁,和她一起揚起漂亮的笑容,坦蕩地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他偏偏就是失态了,就那樣怔愣着失焦地盯着一個方向,臉色慘白,目光痛苦又複雜,端着酒杯的手痙攣般微微顫抖,仿佛他的世界裏只剩下那一個人。
本該接着說漂亮話的二代們饒有興致地盯着難得失态的方羨,暗自期待出現他們喜聞樂見的當場悔婚的局面。連童一瑤也看熱鬧一般瞧着方羨,想看他到底會做出什麽舉動。
周茉卻躲開了方羨的視線,坦蕩地朝童一瑤舉杯,仿佛她和女方更加熟悉似的,臉上表情很淡:“訂婚快樂。”
一直密切關注周茉舉動的郭彥今也跟着舉杯,視線這才轉到前女友身上,臉上的笑容格外真摯:“百年好合。”
郭彥今這句話祝福是發自內心的,他不希望再在周茉的身邊看見方羨的身影。
“謝謝。”童一瑤大方一笑,端着杯子也沒多餘的動作。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方羨身上,等待一條豪門醜聞頭條,又或是延續一場平淡的婚宴。
方羨死死地盯着周茉臉上刺眼的笑容,只覺得天旋地轉,四處都是玻璃碎掉的聲音,仿佛又回到那個她說不那麽愛他的分手夜晚。
高朋滿座,處處是對新人的歡呼和祝福。方羨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的婚禮會是什麽樣子的,對新娘是誰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期待。他像提線木偶一樣麻木地演完這出爛俗劇集,一切皆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可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發現他難以忍受周茉是婚禮嘉賓這件事,他的靈魂在不停地尖叫嘶吼,快要破體而出。
他愛她,無法掙脫世俗,卻也無法釋懷,所以才會被她的出席徹底擊穿。
為什麽要這麽殘忍?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他?他可以狼狽,他可以爛掉,卻不想被她這樣用陌生的眼神來目送他的殉葬。
方羨自然發現了他不斷抖動的手,杯子裏不斷晃動的酒紅色液體和鋪天蓋地的朱紅色的婚禮裝飾一樣令人作嘔。這樣強烈的視覺沒能讓他沾上一點喜慶,他只覺得冷,遏制不住打寒戰的身體反應,像是身處零下沒有暖氣的房子裏,最後一扇保暖的窗戶也被人砸破,呼拉拉地不停漏着風和雪。
恍惚間,方羨終于想起他為什麽從一開始見到宴席的布景就感到不适,這樣純淨的紅色,完全符合他想象中母親死亡時候的鮮血淋漓。
而他現在何嘗不是在這樣一片高飽和度的紅色裏,出賣自己的婚姻,獻祭自己的靈魂。
一遍又一遍地去想母親,方羨終于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換了另一只手端着手上的酒杯,無視依然顫抖的手,唇上揚起訓練過無數次的笑容,堅定地舉起杯子,繼續履行他工具人的使命:“感謝諸位的到來。”
就此,塵埃落定,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不會再有他們期待的那種戲碼。
“訂婚快樂!”祝福的聲音像禮花一樣散開,兩個主人公得體地笑着,入戲地融入這句祝福。
玻璃杯碰撞的聲音和方羨心底心碎的聲音交織混響,在方羨領着童一瑤離開這桌之後,他迅速解開了領口的扣子,像是突然被上湧的發熱的酒意困擾,呼吸不暢。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來難過真的會影響呼吸的頻率。
童一瑤打探的目光在身旁的男人臉上轉了又轉,方羨的臉上絲毫不見酒後的酡紅,反而透着一股病态的蒼白。
她湊在他身邊低聲開口,聲音混着明晃晃的狹促:“真是可憐,我看你都快把杯子捏碎了。”
“是你請她來的?”方羨目眦欲裂,刀一樣的視線刮過童一瑤明豔的臉。
童一瑤一副他拿她無可奈何的得意表情,一雙無辜的圓眼流出媚意:“是啊,我不也遭報應了嘛?她還帶了我前男友呢!”
“瘋子。”方羨果然沒有錯看童一瑤,她身上豎起來的全是有毒的刺。
方羨又不是瞎子,郭彥今早就是對童一瑤而言無足輕重的人,但想到那對湊在一起的男女,他手上的酒水又開始晃蕩起來。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睛避開某一個方向,腳底的火竄得老高,燙得他一顆心稀巴爛。
方羨一秒鐘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可已經花費了這麽大代價的戲劇卻必須得演完全套。他努力将臉色平複回往常的模樣,開口的聲音卻克制不住地透着一絲泣血的瘋狂:“下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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