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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喬沉回過神,擡腳跨了過去,看清了裏面的場景。

那層牆之後,無數屍體被埋在地底下,由于數量過多,他們有些的身體部位露了出來,場景十分詭異。

巨蟲們将屍體踩在身下,蜷縮在周圍,似乎陷入了沉睡。

而它們身上沒有任何變異形态,是最原始的尖頭圓身,頭部統一朝向一個方向,縮在地上的姿勢像極了虔誠跪拜的信徒。

順着它們頭的朝向看去,那棵巨型的“樹”正立在中間,裏面被牢牢裹住的人已然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闖入此處的喬沉。

地面開始輕微的晃動,樹中的人在用此表達自己的憤怒。

“世征?”

白諾恩走過來,遲疑地對着樹中的人喊道。

在他的身後,衆人跟過來,臉上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們大部分都是被白諾恩從宇宙中“撿”回來的,參與銀河基地的創建,親眼見證了這一路上的困難與艱苦,對于“楊世征”這一號人物,他們敢拍着胸脯保證,自己不恨他。

但當他們親眼見到曾經朝夕相處的人變成一具傀儡、被裹在凝固的蟲液當中時,他們的恨便消散了。

那巨樹之中面色紅潤得怪異的人看過來,泛着綠色熒光的眼珠緩緩地轉動,将喬沉身後的衆人打量了一圈,最後又重新落到白諾恩身上。

他...或者說是它,它的嘴唇殷紅得刺眼,帶着一分毒性,兩瓣唇動了動,生澀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們....接....回家?”

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這話是對白諾恩說的,也是對着他身後的所有人說的。

百年以前,他被自己的母親塞進了逃生艙,靠着這具只能容納一人的微型機艙和母親的命,逃出了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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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生艙不比機甲,可以操縱方向或開啓空間門,只能如浮萍一樣漂蕩在宇宙中。

如果不是白諾恩發現他,那具狹小的機艙将會是他的棺材。

他有幸躲過一劫,來到了銀河基地,而後他發現,自己是一個沒有任何作用,活着就是浪費資源的廢物。

他無知且懦弱,前二十年生活在人工智能為他創造的象牙塔之中,光是逃出地球這一點,就花費了他所有的勇氣與氣運。

變革的到來、至親的離世、環境的巨變,任何一個落下來,都能要他的命,何況是一起?

于是他近乎崩潰,從療養艙中醒來後就立即将自己封閉起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而後他迷戀上了一個愛好,就是“收集蟲子”,什麽蟲都好,蒼蠅、蟑螂任何一種,因為這是他除了人之外,能找到的唯一一個與地球相似的生物。

其實這些蟲子壓根就不是地球上的物種,但沒關系,只要足夠相似就行。

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發現了一只長相奇特的幼蟲,神經質地認為這是其他蟲子給他找的新朋友,如獲至寶将它放進了自己的罐子裏。

那時候,正值銀河基地建立之初,衆人忙着擴建基地,白諾恩忙着滿星系尋找物資,秦蕪在編寫總控塔代碼,壓根沒人将他罐子裏的幼蟲放在心上,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舉動的危險性,還傻乎乎地覺得這只蟲子十分有靈性,給他帶來了從未有過的陪伴感。

在基地又一塊區域竣工以後,所有人都在歡呼雀躍,有人提出在新完成的建築前合照,将白諾恩和謝之旭推到了最中央,一群人跟着圍了過來。

白諾恩看見他被排在人群以外,有意帶他融入人群,便牽着他的手來到了最中央的位置,讓他留下了自己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影像。

當天夜晚,銀河基地迎來了第一次蟲潮,那些一米來高的醜陋蟲子擁有堅硬的外殼和能夠腐蝕大部分金屬的分泌液,将基地衆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也是那個晚上,他日夜養着的幼蟲突然撐破了玻璃瓶,長成成年蟲體,與基地外的巨蟲內呼外應,導致死傷無數。

最後,楊世征被那只巨蟲擄走,基地內的其他人早就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死得其所。

只有白諾恩一直嘗試尋找他的蹤跡,不顧危險地跨過大半個廢墟星,險些喪命。

銀河基地可以失去一個陰郁自閉的昆蟲愛好者,那無關痛癢,但萬萬不能失去一個智商超高的機械工程師。

自從那次受傷以後,基地的所有居民反對起白諾恩的行為,每一個人都在央求白諾恩放棄他的生命,連秦蕪都認為白諾恩做得不妥。

最後,尋找他的屍首這件事無疾而終,銀河基地開啓了與巨蟲長達百年的抗争。

沒有人再想起他,除了有人死在巨蟲爪下的時候。

他一個人,死在潮濕寒冷的蟲穴當中,最後又變為蟲穴“供養”的宿主,他那死前濃烈的“想回家”的夙願,最後化成了驅動巨蟲們攻占銀河基地的緣由。

蟲穴中所有巨蟲都對銀河基地産生了向往,對人類的身體産生了欲|望,它們不斷地從蟲潮中擄走基地的居民,埋在“樹”底提供養分,而自身又進化出與人類相似的皮肉、模拟出人類的四肢與模糊的五官,最後又用凝固的蟲液一點點塑造成基地衆人的模樣,用雕像營造出楊世征與所有人友好相處的溫馨場景。

時隔百年 ,那個陰郁自閉的人被裹在“巨樹”當中,唯一露出的臉龐上竟帶着點微笑的意味,它說不出連續的話,也沒有完整的思維,只能不斷地重複百年前身死前的念想——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如果說它第一遍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句話時,白諾恩以為它還活着,那麽當它第二遍第三遍講出這句話時,白諾恩就已經知道了,楊世征已經死去,面前的這個“人”,只是被巨蟲飼養的軀殼,為巨蟲提供驅動力的“蟲母”。

[殺了他。]

身後有人的聲音響起。

緊接着,其他人也開口附和。

殺了他,殺了他。

不論是為了端掉蟲穴而,還是為了着百年來的苦難與仇恨,他都是必須再次死掉的那個。

白諾恩垂眸,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緩緩地擡起手中的槍支,食指搭上扳機。

[我來。]喬沉擡手壓下白諾恩的槍,對上白諾恩的眼睛。

喬沉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與楊世征沒有感情基礎與仇恨、還十分沒有同理心的人,最适合處理這件事。

他緩步靠近那棵巨樹,瞳孔聚焦,找出那具身體最薄弱的地方:眉心。

他擡起手中的特質槍械,槍口對準目标,道:[注意周圍的巨蟲,它們肯定會被驚動。]

消音的槍管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子彈正中眉心,乳白色的濃液從裏面不斷冒出來,楊世征的臉随着液體的流出緩緩癟下去,形成“巨樹”的晶體瞬間變得黯淡,失去了生命力。

四周匍匐在地的巨蟲顫栗起來,從沉睡中蘇醒,感受到“蟲母”的消失,背部的短翅瘋狂地振動着,以表它們的憤怒。

這些巨蟲遠比從前攻擊蟲潮的體型要大,但攻擊力卻遠遠小于它們,多半是生産充蟲蛋的雌蟲。

它們前仆後繼地爬過來,企圖擋住這群要清除它們巢穴的人類,但面對武器升級、做足準備的衆人,這群只在蟲穴當中負責生産蟲蛋的雌蟲猶如螳臂擋車。

随着最後一只雌蟲的死亡,所有人都松出一口氣,這代表着那長達百年的抗争正式結束。

不知是誰開的頭,笑出了聲,連帶着所有人都反應過來,松懈了緊繃的神經,陷入了這場勝利的喜悅之中。

他們暢快地笑着,計劃着返回基地後應該怎樣慶祝,完全沒有察覺到,地面開始輕微的晃動。

喬沉察覺不對,本能地側頭看向白諾恩。

——只見白諾恩身後,地面上白色的晶體正以極快的速度累高,顯然是預備吞噬白諾恩,将他當作第二個宿主!

喬沉瞬間慌了神,猛地撲過去将白諾恩推開。

粘膩的觸感瞬間将他裹挾,白諾恩回頭,眼中寫滿了震驚。

而後,一股極大的力道将他向後拽去,他看向白諾恩的雙眼,感受到自己與對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遠處的人一個趔趄,向來溫和沉穩的他慌了神,險些摔倒在地面上。

“前面危險!”謝之旭驚呼出聲。

此刻的白諾恩完全聽不見其他聲音,也顧不上身後的提醒,他沒有片刻遲疑,一腳踩上還在不停鼓動的地面。

乳白色的晶體漫過來,白諾恩勉強維持住平衡,側身堪堪躲過,鎖骨上被劃破一層皮。

——那破開的肌膚之下,沒有屬于人類的血肉,而是一塊機械的電路板。

喬沉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大半,從半沉睡的狀态中抽出來,目光從白諾恩的鎖骨移到臉上。

他第一次見到白諾恩這樣狼狽。

白諾恩的身體似乎在瘋狂地顫抖,臉上再沒有往日的溫和笑容,他甚至忘記了哭,泛紅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過來,卻被晃動的地面阻攔,重重地跌倒在地。

身後的謝之旭急忙趕來,攔下了不要命的白諾恩,将人半拖半拽地帶回了安全的區域。

喬沉懸起的心稍稍放下,也再沒有力氣去強撐自己的眼皮,眼前場景逐漸泛起黑,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奇跡的是,他的嘴角竟帶着一絲笑意。

...這樣死掉也好。

他心想,這樣死掉,白諾恩永遠都忘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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