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桃夭

第17章 桃夭

第17章 桃夭

煙雨歲月,氲了滿地落花;滄海流年,葬了古今寂寞。

紫微垣的時光,靜的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聽見,唯有林中的七葉樹花開不敗,似乎風中都能聽到花開的聲音,常曦睨了一旁拿着佛書看的十分入迷的神君,表情有些微妙。

她自從入的紫微垣,玉京山便遣人讓平生帝君好好教導,且不能放任自流,于是她以為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但是事情并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她來紫微垣只有一件事,便是看書,看的不是別的,就是佛書。

常曦剛開始還堅持了一段時間,後來發現重華根本不在紫微垣,便索性上樹下水的,讓紫微垣裏清心寡欲的鳥獸苦不堪言,日子過的跟玉京山沒什麽區別,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日日拘在紫微垣不得出去。

日子實在無趣,她便有些想念幾個好友,自從那日一別,已經許久不見了。紫微垣後院子十分大,自然牆也十分的高大,讓常曦有些苦惱。她在紫微垣動不了法術,便想着怎麽出去。

青石砌成的瓦,爬起來也不是很困難,若沒有跳進來一個人,她應是能順利出去的。

“這是打算去哪裏啊。”身前有人擋住她的視線,聲音中帶着笑意。

常曦瞪大雙眼,暗道自己時運不濟,趕忙穩穩的站在屋頂,小媳婦兒一樣的立在他身邊,“師父。”

重華哪能聽不出她口中的不情不願,他雖然領了常曦,卻并沒有打算收入門下,便道:“你的師父是青玄兄長,這點從不變。”

“平生帝君既然領了常曦入門,卻又不承認師徒,這是作何?常曦不才,也曾師從玉京山,便是拜入紫微垣也是使得的。”常曦不悅,言辭便有些鋒利。

“我怎好奪兄長愛徒,不過是替他教養你幾日,別多心。”重華看她氣鼓鼓的樣子,複又開口,“你生性不羁,怎麽鑽這般牛角,這可不像是小丫頭你的性格。”

“怎麽說都是你有道理。”常曦低頭,有些落寞,“我只是有些想玉京山了,還有幽冥司。”

“你想玉京山倒是情理,這幽冥司暗無天日的,你這喜好頗有些特殊。”他上次去的幽冥司,有許多年了,那時候和常曦在幽冥司,黃泉八百裏黃沙,遮得昏天暗地。

常曦仰頭,嘲笑道:“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呢,幽冥司早不是那時候的樣子了,現在的幽冥司,彼岸花開滿了黃泉,綿延到幽冥司門口,我瞧你日日着紅裳,應去看看那邊血紅一片,與你這紅色也是有的一比的,當真像跟天連在一起。”

重華瞧着她的臉,從原先的嘲諷點點染上色彩,竟有些怔住了,好像第一次瞧見常曦一般。他向來知道的,東荒的元君生的冠世風華,便是有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之稱的花神魏紫也難與她媲美,只今日不知為何,卻覺得她生的更加豔麗動人。

“我忘記了,你還騙了小花呢。”常曦見他沒什麽動靜,便又憤憤想起一件事,“我本來還挺怪你的,如今想想,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小花。”

“小花?”重華有些疑惑,許是紫微垣的牆有些高,風有些大,他不動神色的替她擋去。

常曦一拍自己的腦門,笑呵呵的解釋,“我忘記了,你們不知道,小花就是花泣雪。幽冥司現在當真好,你若得空,不妨去看看花開的樣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難怪這些年不見,你的性子愈發跳脫了。”幽冥司司主花泣雪的名聲,即便他在天外天也是聽說過的,他見常曦想要辯駁,順手将她攬過來,跳下了牆頭,“常曦,你是東荒的元君,日後執掌生死寂滅。。”

常曦撇嘴,指了指牆頭,又指了指重華,“重華,你是紫微垣的帝君,如今還執掌天地經緯、日升月沉。”她端的一本正經,搖頭晃腦,“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這塊墨可比小花黑多了。”

重華一時哭笑不得,他想訓誡她,反而被她将了一軍。

其實那以後常曦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圖一時嘴上爽快的,她一直在想,虧她還以為平生帝君多麽清心淡薄,分明心裏黑得很,十分小心眼,若不然怎麽會壓着她日日瞧着枯燥的佛書,任她如何求情,都不肯繞過她。

常曦放下書,心中委實有些憂郁,她在玉京山藏了許多小折子,但從不喜歡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難怪後來飛升的仙君都如此無趣。世人都說神仙好,然而無情無欲的活着,無極時光雖漫長長生,然終無意趣。索性,這些天規戒律,從來不是為他們寫的。

此時有七葉樹上的花朵飄落,落在發間,又悠悠的掉在衣上,紅衣白花,相得益彰,然而重華卻連眉毛都沒有眨一下,常曦心中有個古怪的念頭起來。

手一攤,掌心有柳條出現,她捏着柳條,貓着腰起來,小心翼翼的湊到重華面前,柳條在眼前上下晃動,然後事實證明,此神果然在打盹。

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即便是打起盹來,都是一本正經的,外人不仔細看決計是看不出來。往昔,常曦學藝在玉京山,大多時間是跟随大師兄,她的師尊端的是真正的上神之姿,是以她還從來沒有想過紫微垣的平生帝君,竟是個會打盹的。

她眉目一轉,将方才落在重華衣袍上的七葉花撿起來,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插上重華的鬓間,掩嘴輕笑,怕驚到重華,又故作正經。如此忙忙碌碌了片刻,又覺得甚是無趣。此間七葉樹頗多,将整片林間都栽滿了,好看是好看,只是白的花,綠的葉,委實單調。

前些日子,重華不在,常曦一個人辟出了一片地,當時紫微垣能做主的只有慎言,慎言仙君自然不敢逆了她的意,是以荒出來的地如今還空着。常曦素來喜歡釀酒,又甚是喜歡釀桃花。

說起她的桃花釀,其實也是有一段來歷的,她喜看折子,有一日便耐不住好奇,從玉京山偷跑出來,去了凡世,恰逢陽春三月,凡世間的桃花開的甚是曼妙,恰鄉中又有人出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路邊有小童唱着,常曦看着花中出嫁的人,只覺得十分的美。鄉裏人十分熱情,便請她飲喜酒,她喝了一杯桃花釀就的女兒紅,便記住了這種味道,回了玉京山還想着這酒的味道,以至于後來回東荒,滿地都是奇花異草的小瀛洲便從此栽滿了桃花樹。

若說彼岸花不僅開滿了整個幽冥司八百裏黃泉,她東荒的桃花,與之媲美也是說得過去的。她想着,便撩起袖子,将早先收集好的種子拿出來,開始栽樹。

重華睜開眼,看到的便是這情形。青衣小神女,彎着腰,在那一片空地上移動着,不知在做些什麽。他放下手中的書,起身理了理衣服,踱步到常曦身邊,“這是做什麽?”

“種花呀,你要來幫忙嗎?”常曦頭也沒擡,忙的不亦樂乎。

重華忽然覺得這話似乎很是熟悉,在哪裏聽過,然很快便記起來,當年他初次認識常曦,這個小丫頭便是在玉京山種花,如今一晃都不知道多少年了。“紫微垣地貴,居之不易。”

常曦手上的動作一頓,歪着頭,有些不明白,忽然莞爾一笑,也是想起年少時做過的荒唐事,“你放心,紫微垣地貴,不礙了你的宮位,不過是些桃樹,若有緣得道,也是它們的造化,到時候你送與東荒便是。我東荒雖比不上你的紫微垣,可還是留得下幾個小仙子的。”

“我還沒說什麽,你倒有理了。怎麽有精力在這邊胡鬧,還不去上課去。”重華被她的笑意感染,可還是想起常曦來紫微垣的正事,于是板着一張臉訓道。

常曦也不顧手上還是泥巴,噠噠的跑到重華身邊,拽着他的衣袖,只差眼淚汪汪了,那委屈的模樣,只怕尋常神都要心軟,“重華,你行行好,這一日三課都不落下,空閑還得跟着你看佛書,你瞧瞧,你都看睡着的書,我怎麽能有你的定力,今日你就放我一馬,明天我一定乖乖的。”

重華不是尋常的神君,平時也不是心軟的主,只是對常曦卻有着常人沒有的心軟。轉過身,不去看常曦唱戲,“行了,別演戲了,你老是說司命寫的一出好折子,你呀也是演的一出好折子。”

常曦腹诽,打算苦肉計不行,正欲要改變策略,耳邊又傳來重華的聲音,“下不為例。”

七葉樹下的紅衣青年,被少女一把抱住了腰,常曦蹭了蹭,然後又松開,“重華最好了,比大師兄還要好。”她開心的跑開,卻不知道亂了某神一池心湖。

比大師兄還好?重華思忖,印象中似乎青玄兄長是有那麽個大弟子,改日有空讨教讨教。

慎言來七葉林的時候,他們的君上正在同東荒的元君栽樹,他便靜靜的立在那裏,等候回禀。

“你這般喜歡桃樹,可有緣由?”重華替常曦擦去臉上的污漬,兩人算是把七葉林中生生種出了一片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如此美景,天上人間皆應該共有。”常曦不在意的擦去自己的臉,有些好奇,“怎麽我弄的一身泥,你倒是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不公平。”于是乎,一爪子過去,紅裳上暗了大片。

慎言咋舌,這元君着實大膽,這世上除了她沒人敢怎麽做。

重華拎過常曦,不管小姑娘不樂意,出了那剛辟出的桃林才放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唯有這夭夭襯得上你,日後便喚‘夭夭’可好?”

常曦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堅決不同意,“不行不行,夭夭,夭夭,不相熟的會以為是妖妖,我可是神女,不行,不行。”

重華失笑,他深知常曦的性子,于是利誘,“你若是應了,我便贈你一物賀你。”

常曦狐疑,賊兮兮的瞄着重華,她想起問心筆,想起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是不世大才,他手中的東西,哪樣不是驚天地的神兵利器,“真的?如果是你親手鑄的,我便勉強接受了。”

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性子,深得重華心意,他喜歡這個純粹的神女,斤斤計較的時候也是光明磊落,他低頭念着這個名字,“夭夭,夭夭,這個字,唯卿可襯。”

常曦惦着腳尖,湊到重華跟前,重華一時不解,也沒有動任由她胡鬧,她将重華頭上的七葉花取下,吐了吐舌頭,“你既答應贈我一物,我也不好讓你帶着七葉花出去了,算回禮了。”她玩笑歸玩笑,慎言都來了,便不好再玩笑了。

常曦心情十分好,腳尖一點,躍上七葉樹頂,翩跹起舞,舞姿曼妙,不染纖塵。“還你贈我一物之情,許久不曾舞,你可不許嫌棄。”

樹尖有神女翩翩舞袖,樹下有神君側目欣賞,她跳的正是《桃夭》,應了景。桃夭為女子出嫁之詞,舞的也是求愛之情,最後常曦是舞到重華面前,側首回眸,拱背彎腰,遞過去一枝桃花。

慎言是在場的人,卻也忍不住抽氣了,不過很快就摒住呼吸了,因為他們帝君接過了那枝桃花,只聽常曦道:“待此間桃樹開滿桃花,我再折一枝贈你。”

她自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純粹覺得桃夭舞到最後,應的景罷了,再看了一眼慎言,抿嘴一笑,“慎言仙君,你可別誤會,我是應景,總不能找你這麽個小輩,三生石上,我與你家君上是無緣的,你大可放心。”

重華不知道是怎麽形容聽到這句話的,方才盈熱的心,被澆了臘月的冰,一腔冷到頭,“幽冥司不是早沒了什麽三生石了。”

“慎言,他怎麽了。”常曦是丈二腦袋摸不着頭,只知道自己似乎又不小心惹到他了,趕緊小碎布跟上去。

慎言看着他們離開,又看了空無一人的七葉林,嘆了口氣。

後世沒有人知道,東荒元君常曦上神,有一小字喚夭夭,冊在紫微垣北極中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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