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杜譽的身板很正,歲月和經歷又帶給他太多不同于青年人的沉穩氣韻和疏離舉止,這與他神采飛揚的漂亮眼睛相映襯着。于是即使穿着再簡單不過的黑色外套,即使并沒有扮上,趙捷也覺得他是一個能讓人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的存在。

看一次,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趙捷茫然了,思緒的雲霧之外還有些詭異的自卑。

他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人生到此順順當當,沒經歷過像樣的坎坷,也沒經歷過烈火烹油繁花似錦,但杜譽全然不同。自己那淺薄的人生經歷似乎尚且撐不起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趙捷忽然覺得,方才那句“對你好”像是說了大話。難怪杜譽渾不在意。

他轉過頭去,發現老齊和自家父母聊得正歡。

“那紅塵中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聯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趙捷喃喃地說。

他提議:“現在才八點多,咱們坐船去湖中間的小島上怎麽樣?”

杜譽卻顯得有些反感:“怎麽突然想去那裏?”

“想和你散散心。”趙捷笑道:“雖然我不知道應該怎麽樣才算對你好,但如果能讓你高興一點,大概也能算說到做到。”

杜譽遲疑了一瞬,沒成想就讓趙捷鑽了空子。

“你默許了!”年輕人笑得合不攏嘴:“我去買票,你不許走!”

算了。杜譽想:畢竟元宵佳節,好不容易出來轉轉,總不至于掃了興致,不計較了,随他去吧。

然而坐上船之後,杜譽卻依然沉默着,這讓他看起來沉靜又溫和,與身旁笑聲不斷的其他乘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捷覺得他若有所思:“杜譽,你在想什麽?”

杜譽低聲說:“在想我母親。”

這是他難得一次主動提起早已過世的杜心苓。趙捷吓了一跳,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敢順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湖上粼粼光影,原本圓滿的月亮如同碎了一池。

今月曾經照古人。

臨近靠岸,杜譽忽然開口,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楚:“魂牽夢萦廿秋過,青絲白發盡蹉跎。可憐淚遍三更後,空餘湖上一釣波。”

聽得出來他想掩飾,可語氣中還是夾雜了些許悲意。

“這是什麽詩?”趙捷疑惑:“我從沒聽過。”

杜譽搖了搖頭,起身下船:“你要是聽過才見了鬼。”

趙捷趕忙跟上他:“诶,你等等我。”

不論過去的事有沒有真正被抛下、放下,新的一年已經開始。

趙捷本以為與杜譽成為真正的同事後,他會激動得睡不着覺,然而事實卻是他對此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好像這其實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但每次真的與杜譽打了照面,趙捷的心跳還是會不受控制地變快一些。倘若運氣好、能在排練大廳見到扮上的杜譽,他還會默默站在一旁觀摩學習許久。

春風拂面,細柳抽枝。庸庸碌碌的流水光陰大抵如此。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盡頭。

可趙捷并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相反的,如果能讓時間停在這裏,或者如此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他會認為這是一種福氣。

有一次下午下了班,趙捷和宋同讨論一出戲的細節,走得稍微晚了一會兒。

“就剩你了。”老齊依然坐在臺階上抽煙,擡手指了一下車棚角落裏唯一一輛自行車。

望着不遠處宋同小兩口你侬我侬的身影,再看看身邊的趙捷,老齊突然感嘆:“小孩,你長得也算一表人才,怎麽沒找個女朋友呀?”

“老齊,你怎麽和我爸媽一個腔調?”趙捷停下腳步,調侃道:“你們這些老頭老太太是不是一天到晚閑的沒事幹,就喜歡給年輕人保媒拉纖來消遣解悶?”

“說對了。”老齊故意逗他:“可不就是吃飽了閑得慌,否則誰愛管你的閑事?”

“杜譽也沒找呢,你快去催他。”杜譽現在已經成了趙捷在這件事上的“擋箭牌”。

老齊擺了擺手:“我可沒這個本事。”

這話卻讓趙捷不想走了。他湊上去,擺出一張讨好似的笑臉:“老齊,你快跟我說說,他談過戀愛沒?”

老齊打量着他:“喲,我看你和他挺親近,還以為你有多了解他。怎麽這種事還要來問我?”

趙捷“嘁”了一聲:“你不說就算了。”

激将法果然有用。

“沒有,他就是個老光棍兒。”老齊懶散地靠在了牆上:“從前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過日子的時候沒找過,走了以後有對象的可能性更小。”

趙捷連連點頭,若有所思。

老齊盯了他一會兒:“你想給他介紹麽?”

“怎麽會?我才不像你們這麽無聊。”趙捷立刻否認。

老齊看着身邊的年輕人,只見他青澀又純粹,不禁想逗他一句:“難不成你看上他了?”

趙捷被這話吓了一跳,突然連牙都不聽使喚,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你,你胡說什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是那種人嗎?”他羞憤難當,說話結巴,轉身進車棚把自行車推了出來,頭也不回地騎上走了。

一路上趙捷的臉一直在發燙,直到進家門的前一秒才有所緩和。李淑茵和趙毅都已經吃過晚飯,他草草扒了幾口,剛想回屋,卻被坐在沙發上的李淑茵叫住。

“兒子,你過來。”她放下毛線。

“怎麽了?”趙捷心裏一沉,以為又要說談女朋友的事。

“我知道你認真刻苦,但你悟性是真不錯,別再跟我謙虛。”李淑茵推了一下老花鏡,滿意地望着他:“要不是昨天那場《四郎探母》的《巡營》,我還不知道你進步了這麽多。”

趙捷松了一口氣,坐到對方身邊無奈地笑了,難以抑制地想起了方才讓自己陷入窘迫的那人。

他面帶笑意垂下眼:“媽,你和我爸可別再對杜譽有意見了。我能有今天,少不了他的功勞。”

李淑茵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不是非常想成為杜譽那樣的演員?”

這話讓趙捷立刻想起白天杜譽的樣子:即便沒有扮上,即便只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排練,杜譽的身段和唱腔也極為用心。京胡響起來的那一刻,他好似徹底融入了角色裏。

一旦開始唱戲,他自己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怨全都成了空。他就像是泥水做的,連個定型也沒有,卻偏偏能被一出出的戲捏成形形色色、性格迥異的人。

“媽,您明知故問。”趙捷說:“如果我這輩子能成為他那樣,我在工作上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別這麽說。”李淑茵笑了。

“為什麽?”

李淑茵推了一下老花鏡:“我也是收了徒弟的人,今天指導人家的時候我還在想,難不成我們帶後輩,只是為了讓他們成為另外的我們麽?多沒意思。”

她的笑意更濃了:“當然,指望你超過他倒是不現實,但是你将來必須得發展出來你自己的東西。”

“媽,”趙捷的心情終于放松下來,也開始開玩笑:“您怎麽胳膊肘往外拐呀?”

“哪有?我只是實話實說。”李淑茵輕輕嘆了口氣:“他母親當年可不像我和你爸爸對你要求這麽寬松。之前我聽別人說,杜譽話都沒說全的時候杜心苓就開始教他唱戲了。”

“是嗎?”趙捷對杜心苓的嚴厲感到驚訝。回想起元宵夜裏湖中游船上杜譽那稍縱即逝的悲涼神色,他對杜心苓的好奇無以複加。

“那位杜心苓老師是個怎樣的人?我只聽過她的錄音,連她扮上之後的模樣都沒見過。”趙捷問。

“其實我和她并不熟識。她年長我許多,和我師父年齡相仿,宗的又是程派。我當年身為一個學梅派的後生,沒什麽與她搭話的機會。”李淑茵笑了:“但我記得她的模樣是真美。”

“有多美?”

“二十多年前我和你爸剛進咱們省京劇團的時候,我還是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大約就是你現在這般年紀。她那會兒雖然已經五十歲了,容貌不比年輕時,卻氣韻獨絕,在劇團裏有個‘一枝花’的名號。沒人對此有異議,因為放眼望去,不論男的還是女的、年輕的還是年長的,愣是找不出一個比她時髦、比她出挑、比她有氣質有韻味的人來。”

趙捷默默地聽着,試圖在心裏勾勒出杜心苓的樣貌。

他回想了一下,在自己不到二十三年的短暫人生經歷裏,究竟有哪些人能跟“時髦”挂上鈎。

得出的答案有讀戲校時穿着喇叭褲上街的同學們、燙了卷發戴着絲巾的年輕女老師。曾經為了不讓所謂“城裏人”的同學圈子笑話他老土而變得有些小“叛逆”的宋同或許也能沾上邊,但唯獨沒有杜心苓唯一的親生兒子杜譽。

趙捷哂笑了一下:那人在臺上自然一絲不茍,可不上臺的時候幾乎毫不在意打扮。倘若杜心苓能活到現在,看到自家兒子是這般形象,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想到什麽了?”見趙捷出神許久,竟還笑出了聲,李淑茵不禁發問。

“沒有。”趙捷立刻否認:“媽,杜心苓老師長什麽樣呀?咱家有她的照片嗎?”

李淑茵遺憾地否認:“你淨想好事。有杜譽的照片就不錯了,哪來她的照片?”

她眯起眼,作回憶狀:“她長了一張小巧幹淨的鵝蛋臉,眉毛畫得細細的,一雙眼睛格外有神。杜譽那張臉與她最像的地方就是眼睛。因為善于保養又不茍言笑,她臉上的皺紋也不太明顯。那時是1960年,距離她因病去世只有兩年時間,可是單看外貌,任誰也想不到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

作者有話說:

那紅塵中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聯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曹雪芹《紅樓夢》

今月曾經照古人。李白《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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