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探索與談話

探索與談話

從早上到晚上，從晚上又到早上，顧瑜帶着耳機，在宿舍彈了一整天的鋼琴。在所有人醒來前，顧瑜把鋼琴放回原位。她想彌補過去，卻更想擁有未來。

*

第七天，周三。

“明天是第8天，周三後的第8天也是周三。”明天應該是周四，也應該是周三。這讓顧瑜有了一種世紀末的恐慌。一周過去了，一切能回到原點嗎？顧瑜期待這恐怖能輕易地自己結束，同時為這無所事事的日子即将完結而可惜。也不知道是她馴服了心中的恐怖，還是恐怖馴化了她。

《聖經》裏短短的七天可以創造一個世界，現實中荒謬而漫長的七天卻足以毀掉一個年輕人對整個世界的認知。對第七天的顧瑜來說，時間的概念已經不重要了。每一天都是久遠的昨日，今日在到來前已經變成了昨日，更何況是明天。

“明天是存在的，而我的生命屬于今天。”顧瑜平靜地想，如果第七天是最後一天，那她就要做事，去做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你想做而不敢做的是什麽呢？”

随意結交新的朋友、談一場沖動的戀愛、漫無目的地旅行、還有所有浪費青春的美好而浪漫的事……可是，一天的旅行只夠填滿出發時的期待，友誼和愛好還沒有萌芽，愛情更是毫無指望的。這樣的年代，誰還敢相信一見鐘情呢？在顧瑜看來，第二天就會被遺忘的一見鐘情是一場廉價而可恥的騙局，她不願意自欺欺人。

“但我還是可以離開學校，離開城市的。”

沒有了時間和金錢的顧慮。美食、美景、美色……顧瑜可以用一天的時間讓奢侈淹沒自己；書籍、電影、戲劇……顧瑜也可以用一天的時間借故事忘記自己；家鄉、舊友、童年……顧瑜還可以用一天的時間用自己想念自己。

和大多數人一樣，顧瑜的“自我”是一種堅固而持續的不安全感。物質的享受、精神的迷醉、被簇擁的熱鬧，當這些東西真正到來時，總難免讓人感到無措和空虛。顧瑜已經受夠了無措和空虛，最後一天了，她要真誠地對待自己。

早上，她給家裏打了電話。家人們正在上班的路上，聽着對面嘈雜的人聲，她說了很多想說卻從沒有說過的話。這些話是家人之間無解的憤怒與悲傷，是太過簡單的真相與太過複雜的愛，是平凡生活之下湧動的情感暗流。她不容打斷、快速而激動地說完，然後是對面短暫的沉默與不解、下意識的斥責與反駁、安慰與訓導……顧瑜沒有聽完，只淡淡說了句抱歉，就挂斷了電話。

顧瑜又給童年夥伴們打去電話，有的人接了，有的人沒接。從短短的對話中，她能聽出對方懷念中透出的生疏與懷疑，而她只是想聽聽她們的聲音而已。人總是通過他人來定義與認識自己的。她想和過去的人一起看看童年的自己，某種程度上，她做到了。

中午，顧瑜去圖書館借了那本書，然後把書又放回那個課桌。她覺得，那本書也許就屬于那個地方。

下午，顧瑜站在教室的門外。她聽到老師們與時代脫節的疲憊，學生們對考試的熱情，還有未來對他們的冷冽。大學，University，少年的向往，成年的分水嶺，這樣一所對普通人來說很不錯的大學，足以成為一個家庭的驕傲。那麽多的青春與智慧彙集在這裏，顧瑜走過一間間教室，想成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又害怕成為活在遙遠昨天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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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自己：“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經走向了明天，只剩下我還留在這一天的循環中嗎？”

到底是什麽囚禁了她，是童年、當下、歷史、未來，還是她自己呢？當變化失去了現實的意義，當永恒成為虛無的囚徒……那“大學”還有什麽意義？哦，誰又知道“意義”有什麽意義。

University，是“整個世界，宇宙，現有事物的總體”，是“所有的事物，每個人，全世界”，是“全部在一起的，整體，全部的，與所有人有關”的，“變成一個”的。

已經上了一年的大學，顧瑜竟然今天才去查了“University”的意思。原來，簡單的了解會變成拒絕去了解，知道一點還不如全然不知道。

不，顧瑜受夠了這些虛無缥缈的自我掙紮，她想和人對話！

顧瑜在宿舍的聊天群裏提出了一個問題：

“如果你們被困在了一天裏。比如說今天，每天都是同一天，每天都是今天……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發現了，那你會怎麽做呢？”

“顧瑜你剛剛都不接我的電話，你跑到哪裏去了嘛。”陸宛第一個回複，卻忽視了顧瑜的問題。

“我在外面辦點事，早上已經請過假了，忘記告訴你了。”顧瑜當然沒有請過假，“陸宛你看到我剛剛的問題了嗎？如果是你，如果你陷入了一天的時間循環，你會怎麽辦呢？”

“啊，這個，讓我想想啊。”陸宛很快回複道。

宋曉晴說：“要是我，那肯定是去做平時沒時間做的，還有沒錢做的事啦。”

“可是，你只有時間，錢從哪裏來啊。”陸宛不解。

“回到過去就可以買彩票啊，嗯，或者刷信用卡嘛，有錢又有閑，什麽都可以幹啦。”宋曉晴發了個[羞澀]的表情包。在宋曉晴還不知道問題是什麽的時候，她又一次給出了相同的答案。

“哦哦，那我也一樣，如果有用不完的時間和錢，那我就周游世界，享受人生吧。”陸宛附和。陸宛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希望她能留在本地上大學，她就留下了。希望她學這個專業，她就學了。她雖然對生活常有些小小的抱怨與不滿，卻是個随大流的人。

“如果我有用不完的時間和錢，那先花錢去做個詳細的體檢吧，讓我大姐、二姐、我媽都去。然後在城裏買房子買車，去學駕照……哦，不對，顧瑜說是只有一天，一天的話好像這些事做了也沒有用啊。”陶春豔發了個[憨笑]的表情包。

陶春豔的父親就是一直不體檢，後來難受了去查，查出指标有問題又不肯去問醫生，加上被春節耽誤了兩三個月，終于拖到沒救的地步。所以陶春豔總是很在意健康，按時準點吃飯睡覺。由此及彼，她有時還會督促睡懶覺的陸宛，和吃多了零食的宋曉晴。

“你們聊天的時候小心點，別被老師看到了。”徐心怡發了個[微笑]的表情包，“如果是我的話，就和平時一樣，普普通通過這一天就好了。”

顧瑜@徐心怡道：“可是，每天上的課都是一樣的，每天的天氣也是一樣的。永遠是晴天，沒有刮風下雨，也沒有春夏秋冬。永遠是一樣的一天，那要怎麽辦呢？”

“必須是今天嗎？我能不能選個好日子呢，嗯，比如萬聖節。那些到處都在放煙花的日子，大家穿着奇裝異服一起狂歡。或者聖誕和元旦，我可以飛去不同的城市和國家，和不認識的人一起跨年，一起看演出，一起迎接新年的倒計時……感覺會很有意思呢。”徐心怡補充說，“哦，還有。我會想找到和我一樣的人，雖然獨處也不錯，但被全世界排除的孤獨還是太可憐了呢。”

顧瑜坐在大學的小湖邊，看着平靜的水面苦笑。她也希望有選擇，她也不想被困在這平凡的一個周三裏。但是同伴，她的同伴會在哪裏呢？

水課的時間很長，話題又變了好幾個。一天的時間太短，而現在的顧瑜，可以用無數個短短的一天去了解她們每一個人，用語言的碎片去拼出她們的人生。

在陸宛的身上，顧瑜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随波逐流和得過且過。只是陸宛用情緒來填補內心的空白，顧瑜則用刻板的時間規劃讓她自己融入時代精神。

在陶春豔的身上，顧瑜看到了家庭的溫暖，她和顧瑜都來自貧窮的地方，春豔的母親和姐姐們對她很好，所以春豔也對她們很好。春豔看起來膽小謹慎，卻是個努力而堅韌的人。像她的姐姐們一樣，春豔對未來有着樸素的計劃，和踏實的目标。她們以後會變得更好的，顧瑜想。

宋曉晴是獨生女，但她的開朗仔細看是浮于表面的，她會用玩笑去故意忽視生活的痛苦與真相。還有，宋曉晴從來不說自己家裏的事，也幾乎不打電話，就和顧瑜一樣。

徐心怡有着最好的家境和最豐富的童年，有時候卻會透露出一些看破人生般的頹喪的氣質。就好像她的人生從一出生就被規劃好了，盡管她也很努力，但她的家人并不欣賞和需要她的努力。也許，她會像她的家人們期待的那樣，過上人人羨慕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吧。

……

顧瑜、陸宛、陶春豔、宋曉晴、徐心怡、陳穎……她們都經歷着同一個時代的平凡與掙紮、熱烈與恐怖。這青春的，冒險的，飽含希望的一天，可以用萬萬種方法去盡情探索的一天——去狂歡，去交友，去讀書，去旅行吧。她們想探索生活，又想抛棄生活，她們想走遍世界，又想縮回一個舒适的角落蒙頭大睡……

顧瑜明白這種感覺，但是，顧瑜做不到。她早已被自己囚禁了，那時間為什麽還要來囚禁她，懲罰她呢？

周三，Wednesday，有個電影裏的哥特女孩也叫星期三。北歐神話的主神奧丁也是星期三 ，日語裏的水曜日也是星期三。受困于困境的她，希望能從這時間之牆上找出意義。然而這只是一個平凡的星期三，歷史上的這一天也像其他任何一天那樣，有戰争、有發明、有藝術、有偉大人物的出生，有無數人悄無聲息的死亡，還有無數被遺忘了的人的無聲低語。

夜晚降臨，她看着湖面，聽着蟲聲，想記錄下她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但今日寫下來的東西都會被昨日抹去，書寫似乎毫無意義。

突然，她看到有一個人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