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年1月10日（一）

2023年1月10日（一）

李原吃完早飯，溜溜達達地來到了曾憲鋒征用的辦公室。他也沒敲門，推門就走了進去，卻發現屋裏除了曾憲鋒之外，還有聶勇、程波和兩個他不認識的人。

“老李，你來了？”曾憲鋒似乎也沒覺得他的到來有多突兀，“來，來，見見。”他指着那兩個李原不認識的人，“這兩位同事是貴州來的，老蔡，老楊，這是我們退休的同事，李原。”

李原一時有些茫然，那兩位倒站了起來，一起帶着笑伸手：“您好，蔡金帆”，“楊文利”。兩人雖然說的是普通話，卻能聽出明顯的方言口音來。

“你們好。”李原也伸出手，動作很機械。

“坐，坐，都坐吧。”曾憲鋒招呼着，聶勇也站起來給李原倒了杯水。

等幾個人都坐定，曾憲鋒又跟李原說了一下前因：“老蔡和老楊，這回是因為一個拐賣人口的案子來的，大概情況，我那天已經跟你說過了。昨天去的市局，見過了馬局，也看了徐連鎖的屍體。”

“這回算是白跑了一趟吧。”李原信口點評了一句，完全沒走腦子。

“是啊。”蔡金帆對李原的話倒是不以為忤，“徐連鎖身上是指望不上了，不過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比方說呢？”

“我們現在懷疑徐連鎖的老婆也是被拐賣的婦女，後來不知道通過什麽手段上了戶口，洗白了。不過徐連鎖的老婆去年死了，屍體也火化了，也就沒法直接采她的DNA了。現在好在徐連鎖的兒子在你們這兒，一時半會兒哪兒也去不了。我們想采集他的DNA，也許能說明一些問題。”

“所以老程也帶着他的人來了。不瞞你們說，徐連鎖的女兒也在這兒，也卷進了這個案子。”曾憲鋒笑笑，“問題倒是不大，不過，只采他一個人的不太合适。畢竟我們這兒還有一個謀殺案，我不想因為你們采DNA這個事兒影響到我們破案。”

“那當然，也不能因為我們的案子影響到你們，那您看怎麽辦呢？”

“我看，”曾憲鋒沉吟了一下，“把我們這個案子裏牽涉進來的所有人的DNA都采集起來，這樣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也行，這個辦法好。”蔡金帆連連點頭。

“那這樣，讓老程和聶勇去采DNA，你們二位也不方便出面吧？休息一會兒，等等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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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怎麽追查到徐連鎖身上的？”李原見聶勇和程波離開，這才開口。

“這個事情，說起來有點兒慚愧。”蔡金帆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赧然，“不是我們查到他身上的。其實我們追查這個案子已經差不多是走進死胡同了，好巧不巧的，有人在網上發現了徐連鎖他兒子發的短視頻，看裏面有個女的像是一個多年前失蹤的婦女。我們也是沒辦法了，在他們那邊調查了一下，其實也是碰運氣，也沒抱很大希望。誰知道越查發現是同一人的可能性越大，這不就一路追到這兒來了。”

“這個婦女原名叫什麽？”

“肖臘梅，大概是1996到1997年前後失蹤的。”

“說起來，只采個DNA，你們兩位也不用專門跑一趟吧。”李原小心觀察着兩人的反應。

“嗯，說起來是這樣，這不聽說曾隊長在這兒，想着過來打個招呼。”

“除了打招呼，是不是還有別的考慮？”李原一點兒不想給他們留面子。

“老李，別那麽咄咄逼人的，這都是同事。”曾憲鋒連忙出來打圓場。

“其實，”蔡金帆笑了笑，“您猜得對。我們聽說徐連鎖是和他兒子，還有他們村長一起出來的。我們就想着，能不能過來觀察一下這兩個人。有可能的話，我們還想正面接觸一下。”

“怎麽？”

“說實話，我們在當地的工作不太好開展。那村子裏的人警惕性特別高，一看見生人就上來盤問。幾句話說得不對就成群結隊地要打人，打完了還硬說你是小偷。你說這種情況，我們能不另想辦法嗎？”

“那你們是想趁這兩個人離開村子了，從他們嘴裏套點兒話？”

“有這個意思，當然，第一是不能妨礙您這邊的工作，第二也不能影響我們破這個案子。”

“這怕是不容易。”

“是不容易，不過咱們吃的就是這碗飯，硬着頭皮也得上。”

“嗯，嗯。”李原連連點頭，心裏很是贊許，他看看曾憲鋒，“怎麽樣，給他們想想辦法？”

“你有辦法嗎？”

“我也沒什麽好辦法，今天繼續騷擾他們呗，去騷擾他們的時候，讓這兩位跟着。”

“也只能這樣了。”曾憲鋒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看也別只找他們倆，案子裏的每個人，咱們都找過來再問一遍話。這回讓聶勇也跟着，人多點兒，他們倆也不那麽顯眼。”

“行吧，反正也沒頭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就看哪下能敲上吧。”曾憲鋒略顯無奈。

“你們這兒能抽煙不？”蔡金帆站了起來，右手在衣兜裏摸索着。

“門口，沿着那個連廊走不遠，能看見一個垃圾箱，他們一般都在那兒抽煙。”李原比劃着，生怕他們聽不明白。

“我得去來一根兒。”蔡金帆已經把煙盒拿了出來。

“這裏住的人也會去那兒抽煙，你們……”李原故意咽下了半句話。

“我們會小心的。”蔡金帆看看煙盒裏面，“放心。”

“我也去一趟。”曾憲鋒站了起來，他的煙瘾也不小。

“老李來嗎？”蔡金帆看看李原。

“不來，這兒，”李原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有點兒後遺症，還沒恢複。”

“走吧，他本來也不怎麽抽。”曾憲鋒催促了一句，三個人離開了辦公室，只剩下李原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李原在沙發上呆坐了片刻，剛想站起身活動活動，門卻被敲響了。他想都沒想，就順嘴說了句“請進”，門應聲而開，梅笑顏走了進來。

“李先生。”梅笑顏微微彎腰鞠了個躬，臉上半笑不笑的，全身還是帶着那麽一股程式化的禮貌。

“梅經理。”李原有點兒意外，“你找老曾？”

“不是，我想問問，今天新來的那兩位是什麽人？”

“我們同事。”李原含糊地應着，“你有什麽問題嗎？”

“哦。沒，沒什麽。”梅笑顏也變得含含糊糊的，“我來想看看你們需要些什麽。”

“您剛才沒在屋裏？”李原想起程波和聶勇，懷疑他們要撲空了。

“沒，我剛才一直在前臺。”

“剛才沒看到你。”李原回想了一下，他有點兒不太确認是沒看到，還是看到了沒往心裏去——他現在對自己的記憶力完全沒有信心。

“我在後面坐着，可能被擋住了。”梅笑顏一邊解釋着，一邊猶猶豫豫地用餘光掃了一眼身後，“要是沒什麽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你怎麽跑前臺坐着去了？”李原想起梅笑顏之前的表現，不太相信她看見自己會不站起來打招呼。

“出了這種事，兩個前臺女孩都不敢來了，我就先頂一下。”

“來吧，坐吧。”李原很自然地招呼着梅笑顏在她自己的辦公室坐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反客為主了。

“我得去前臺……

“坐會兒吧。”李原锲而不舍地希望留住梅笑顏，“我給你倒杯水。”

“李先生，您別麻煩了。”梅笑顏慌不疊地去攔阻，從李原手裏搶下了一次性紙杯。

“徐經理來了？”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曾憲鋒他們已經回來了。

“曾警官。”梅笑顏回頭看見他們，一時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您這是……”

“梅經理說來看看我們有什麽需要。”李原順口打了個馬虎眼，想緩解一下尴尬。

“客氣了，客氣了。”曾憲鋒笑着，“您坐，坐，老李，你是要給梅經理倒水吧？倒吧。”

于是，李原順理成章地從梅笑顏手中又把紙杯拿了過來，梅笑顏則不情願地坐在了聶勇剛才坐過的地方。

“這兩位也是警察，老楊和老蔡，這位是這兒的負責人，徐小燕，案發當晚，她也在這兒。哦，對了，被殺的徐連鎖，是她的父親。”

“你好”，“你好”，蔡金帆和楊文利連忙和梅笑顏握了握手，什麽多餘的話都沒有說。李原能聽出來他們即便只說兩個字，也在努力地壓制着自己的口音，以至于這兩個字聽起來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

“梅經理，你見到聶所長他們了嗎？”

“啊，沒……”

“他們從這兒出去你沒看到嗎？”李原覺得有些納悶。

“沒，沒太注意。”

“哦，沒關系，他們去找你采DNA了，一會兒應該還會過來。”曾憲鋒從李原身旁走過，坐到自己常坐的椅子上，那本來是梅笑顏的辦公椅。

“采DNA？”

“對，案件相關的人全都要采集。”曾憲鋒特意強調了一句。

“那我……”

“你就在這兒等他們吧。”曾憲鋒看看手裏的煙盒，“正好，我們也想跟您聊聊。”

“跟我？”梅笑顏擡起頭看看他，有些詫異。

“對，是這麽回事。”曾憲鋒把煙盒慢慢放回兜裏，然後緩緩開口，看上去像是在造氣氛，只有李原估計他可能是在想話題，“您案發的當晚就住在這兒了，是吧？”

“是。”

“是有什麽必須住在這裏的理由嗎？”曾憲鋒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也很慢，“據我們了解，您在這兒雖然有個卧室，但只是去年為防萬一剛弄的。您其實不需要住在這裏，您平時也基本不在這兒住。”

“那天晚上，我有點兒擔心。”梅笑顏的回答也慢吞吞的，“他們三個，我怕出什麽事。”

“你覺得那天晚上會出事？”

“不是，我是怕他們三個鬧事，我見過他們喝酒什麽樣。”

“你知道他們晚上在屋裏喝酒？”

“猜都猜得出來。”梅笑顏冷冰冰地說道，“更何況他們白天還找服務員要了一件啤酒。”

“你聽說這事了？”

“服務員肯定要經過我同意才能給他們的。”

“那你同意了？”

“同意了，我怕他們鬧。”

“那你知道他們來的時候就帶酒了嗎？”

“不知道，不過也不意外。他們是走到哪兒都要喝到哪兒的。”梅笑顏的聲音越來越冰冷，臉上神色也越來越嫌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怎麽不前一晚上也住在這兒呢？你也知道他們要走到哪兒喝到哪兒的。”

“前一晚？”梅笑顏想了想，“那天只想躲他們遠遠的，沒想過他們喝酒的事情。”

“梅經理，”李原實在聽不下去曾憲鋒沒話找話的問詢了，他站起來，走到卧室門前，“你那天晚上就住這屋吧？”

“對，”梅笑顏也站起身走了過去，“你們想看看嗎？”她摸出鑰匙，徑自打開了房門，“随便看吧，這裏反正也沒什麽所謂的隐私。”

李原往裏面張望了一下，這裏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衣櫃、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個小冰箱。屋裏還有個小門，李原指了指那扇門：“那是？”

“衛生間，看看嗎？”梅笑顏過去推開了小門，那裏面有一個馬桶和一個洗臉池。馬桶上挂着個熱水器，洗臉池上有個帶鏡子的小櫃，角落裏放着兩個臉盆和一桶，桶上方的牆上挂了個海綿拖把，旁邊還放了根棍子，裏面的東西僅此而已。

“你們也可以查查。”梅笑顏站在床邊，“那天晚上我就待在這兒，一直沒出去過。”

“倒确實是不用出去。”李原回頭看看曾憲鋒，“讓老程他們來查查嗎？”

“現在倒是不必。”曾憲鋒站在門口，也往裏看了看。

“那天晚上你在這兒住，不害怕嗎？”李原帶着些許關切問道。

“怕，怎麽不怕。不過我覺得白天給他們見了血，他們也應該能收斂點兒吧。”

“那你當時做什麽準備了嗎？”

“準備？”梅笑顏似乎不太明白李原在說什麽。

“畢竟你的兩把刀都被拿走了，他們要是找上門來……”

“那根棍子，就是我準備的，不過并沒有用上。”

“哦。”李原點點頭，看看曾憲鋒。

曾憲鋒戴上手套：“那根棍子，我能看看嗎？”

“您自便。”

曾憲鋒拿起棍子，翻來覆去地看着。李原卻走到那排矮櫃前面：“這張照片，是什麽時候拍的？”他指的是那一排照片中那張模糊得有些突兀的單人照。

“這張，”梅笑顏走過去看了看，“我十八歲的時候拍的。”

“你今年多大了？”

“過完年二十四。”

“六年了。”

“嗯。”

“笑得挺開心。”

“當時剛找到第一份工作。”

“什麽工作？”

“在這兒當服務員。”

“這麽說你這六年來，就是從服務員幹起，一直幹到現在的職位了？”

“嗯，差不多吧。”

“你還真是挺厲害的。”李原贊嘆道。

“沒什麽，是呂先生推薦我當這個經理的。”梅笑顏淡淡的，不像是在謙虛。

“你把這張照片放這兒是……”

“給自己留個紀念。”梅笑顏嘆口氣，“從那天開始，才開始有做人的感覺。”

“以前呢？”

“以前活得像條狗，說實話，我再也不想做回狗去了。”梅笑顏滿臉的厭惡，也不知是厭惡過去的生活，還是厭惡徐連鎖。

“嗯。”李原點點頭，“老曾，怎麽樣？”

“哦。”曾憲鋒放下那根棍子，“沒什麽，棍子還挺新，不像用過的樣子。”

“我記得屍體上沒有鈍器傷？”

“沒有，我看也不用讓老程他們來看了，這屋也是，您鎖好就行。不過目前我們還不能讓任何人進這個屋，請您理解。”

“理解，當然理解。”梅笑顏一邊說着，一邊鎖上了房門。

“說起來，關于你的母親，你還記得什麽嗎？”曾憲鋒終于問出了蔡金帆和楊文利期待已久的問題。

“不記得了。”梅笑顏苦笑着搖了搖頭，“除了挨打之外，從我記事起她就在挨打。她說的話我也聽不懂，只知道她想跟我說話。可那時候，她已經瘋了。”眼淚開始慢慢充盈了她的眼眶。

“你沒在這兒擺一張你媽媽的照片嗎？”李原又開始關注那些照片。

“沒有，我沒有她的照片。”梅笑顏抹了把眼淚。

“一張都沒有？”

“沒有。”

“合影呢？”

“合影也沒有，我就不記得我媽媽拍過照片。”

屋裏一時陷入寂靜，所有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少頃，梅笑顏抹了一把眼淚：“沒事兒了吧？我該回前臺了，那兒不能長時間沒人。”

“還有個事，棍子是誰給你的？”李原連忙問道。

“小武。”

“哪天給你的？”

“那幾個人來的第一天就給我了，具體的你們也可以問問他。”

“嗯。”李原點了點頭。

“等會兒我讓他們去前臺找你，你不會去別的地方吧？”

“不會。”

“好，好，您去吧。”

梅笑顏抹着眼淚走了，曾憲鋒看看蔡金帆和楊文利：“怎麽樣？”

“等DNA結果吧。”兩人從梅笑顏的陳述中自然是沒什麽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