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鲛人肉

第六章 鲛人肉

月色清冷，已過了子夜。

團團濃雲不知從何處湧了上來，起先還像海上的霧霭一樣忽濃忽淡，輕紗似的裹着圓月，到後來越裹越密，終于将最後一縷清輝也徹底吞噬了下去。

山路上，夜色像化不開的濃墨。

烏雲蔽月，詭異的是，今晚連一顆星星都沒有。

活財神從懷裏取出一個火折子，吹燃了舉在身前。前方的路被照亮，路面上大小的石子立刻拉出細長的黑影，在昏黃的火光下，在夜晚的冷風中亂飛。

活財神從來都是膽大的，但此刻不知為何手心也滲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他在袍子上蹭了蹭汗水，看了看黑盒裏的頭骨。

頭骨在朦胧的火光下，散發着淡淡的紅色，口中若隐若現地冒出白色的輕煙。活財神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頭骨，将火折子湊近了，全神貫注地看着。

晶瑩剔透的頭骨裏滾動着一團火紅的煙霧，像赤玉熔化成的一股紅流，在頭骨裏翻滾湧動着。

活財神的瞳孔仿佛也變成了兩點火，随着頭骨中的紅霧劇烈地跳動着。

他癡迷地看着，看得如此出神，仿佛那團紅霧裏藏着極為妙不可言的東西，深深吸引着他，他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緊接着“嘿嘿嘿”地笑出聲來。

他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盯了這個頭骨許久，最後喃喃自語道：“他們讓我把它交出去，我才不那麽傻。有了這個，我就有生生世世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說着“嘻嘻”笑起來。

他兀自笑了半天，才戀戀不舍地把頭骨重新放了回去，自言自語道：“我得趕緊走，不能讓他們追上。”說着他展開輕功，腳下生風一般，向濃黑的夜色裏走去。

山中刮起了風，冷風撕開了濃雲。

濃霭散開的瞬間，清冷的月光灑在了活財神的身上。他走得滿頭大汗、氣喘如牛，到後來渾身濕透，終于堅持不住，栽倒在地上。

借着月光，他看見頭骨變得更紅了，紅得刺眼。

活財神顫抖着，想将頭骨湊到眼前看仔細些，但手卻像栓了百斤的鉛錘一樣擡不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顫聲自語道：“這是怎麽回事？我為何會如此累？”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稚嫩的童音：“因為它在吸你的精血，再過一會兒，你就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活財神渾身一抖，下意識地緊摟住頭骨，轉過身：慘白的月光下，赫然站着那個被穆玉龍砍死的小孩。

活財神震驚地睜大了眼：“你不是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見你死了！”

小孩的衣服上沾滿斑駁的血跡，臉色在月色下隐隐發青：“不錯，我剛才确實是死了，但我有起死回生的方法。”他嘴角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我還可以把這法子教給你，讓你不被這頭骨吃掉。”

活財神臉色變得煞白：“你說我會被吃掉？”

“你難道感覺不到麽？你已快被這血骷髅吸幹了，所以才會感覺如此虛弱。”

活財神強笑道：“那是因為我跑得過于用力，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小孩從身上掏出一面小銅鏡，遞給活財神：“你可以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活財神沒有馬上接過去。

小孩柔聲道：“放心，這鏡子上沒有抹毒。”

活財神盯了他一會兒，終于将鏡子接了過去，将鏡面對着自己。

冷月清輝下，他看見了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臉：薄薄一層枯黃的皮包裹着面骨；皮面凹凸不平，滿是溝壑 — 還有皮下仿佛就要融化的發軟的肉塊。

活財神瞪着雙眼，将鏡子遠遠扔了出去，驚恐地後退了兩步，語無倫次道：“怎麽會這樣？為何我會變成這樣？！”

小孩緩聲道：“很快你就會被血骷髅全部吸幹，連枯骨都剩不下。”

活財神看向那頭骨，此刻它已全然不是當初那種通透的水紅色，翻滾的紅霧變成了血紅的熱流在頭骨中湧動，散發出碧綠色的幽光。

活財神仿佛失了神，喃喃道：“……怎麽辦……怎麽辦……”

小孩在他面前蹲下身來，說道：“我可以救你。”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 — 就像街頭集市賣點心的那種油紙，紙包打開，中間放着一塊鮮紅的肉。他托着紙包，遞到活財神眼前：“吃了它，你就好了。”

活財神盯着那塊肉遲疑地問：“這是……什麽肉？”

“是南海鲛人的肉。吃一塊可以延長至少二十年壽命。”

活財神眼中一亮，但瞬間又變成了懷疑：“我怎麽知道這不是一塊毒肉？”

小孩取出一把小刀，在那塊紅肉上割了一塊，塞進嘴裏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對活財神道：“你瞧，我也吃了。”

見活財神眼中仍有懷疑，小孩放下那塊鮮肉，撩起袖子，露出手臂給活財神看：“這就是我吃過南海鲛人肉的證據。” —那手臂上竟然長滿了鱗片，每一片都有手指蓋大小，在月光下閃着點點寒光。

小孩瞧着活財神震驚的模樣，笑道：“我每吃下一塊鲛人肉，身上就會長一個鱗片，壽命也會延長三十年。”

活財神目瞪口呆地盯着密密麻麻的鱗片：“那你豈不是……已經至少千餘歲了！”

小孩将袖子緩緩放了下來，沒有答話，似是默認了。

“那這肉要是吃沒了，你怎麽辦？”

“我知道在哪裏能夠找到。”

活財神愣了片刻，又問：“你既然有這肉，幹什麽還要費事尋找長生不老的秘密？”

“……因為麻煩。吃一塊只能頂二十年，而二十年實在是太短了。”

活財神想再問，但已明顯感到體內的力氣被源源不斷地吸走，他吃力地張了張嘴，卻發現已經幾乎講不出話來。

小孩瞧着他，問道：“你的時間已不多了……考慮好了麽？”

活財神強撐起身體，瞪着他咬牙問道：“……我還是不信……你為何……願意把如此珍貴的鲛人肉給我吃？”

小孩攬着膝蓋，瞧着活財神那雙通紅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因為我太弱小了。無論是力量還是金錢，我都比你們差，單憑一己之力是絕對沒可能到血月樓去的。但我可以幫你去，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們把在血月樓裏找到的秘密分一些小恩小惠給我，就可以了。”

活財神睜大了眼：“你知道血月樓？”

小孩笑了起來，那笑聲瞬間變得十分蒼老，根本不像個孩子。

笑完，他俯下身瞧着活財神，一字一句道：“活財神，剛才的賭桌上，只有你我二人真正知道頭骨的秘密，你又何必跟我裝糊塗呢？”

頭骨中忽然陰氣氤氲，紅光四射。

活財神的雙手已經徹底變成了骨架，發黴一樣的皮膚幹巴巴地裹在骨頭上，他蜷縮在地上說不出話，喉嚨裏發出“咔咔”的聲響。

他驚恐地顫抖着，沖小孩伸出骨節咯咯作響的手，抓住他的衣角用盡最後一口氣說道：“……給我，……給我肉……”

小孩取出裝肉的紙包，掰成了幾塊，一塊一塊地送進了他口中。活財神艱難地咽下那幾塊肉，便徹底癱倒在了地上。

濃雲驟起，孤月旋而消失。

小孩看着活財神肥大的衣服下，枯骨慢慢長出血肉 — 就像欣賞一株薔薇盛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恢複原貌的活財神緩緩睜開了眼。他坐起身，舉起雙手反複看着 — 那雙手再次變得滾圓溜肥。

活財神咧開肥厚的嘴唇，笑了起來：“……很好，……很好。”他敏捷地翻身而起，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

小孩也站起身，說道：“現在該帶我去血月樓了。”

活財神的眼裏閃爍着不易察覺的狡黠之色，沒有答話，轉身順着山路向前走去。

小孩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後。

風不知何時停了。

濃雲再次湧了上來，遮住了那一輪圓月。

月華驟淡，殘月在波濤洶湧的雲海裏幾個浮沉，黯然消失在了墨一般濃重的夜色裏。

山中寂靜無聲，沒有鳥叫，更連一聲蟲鳴都沒有。

活財神的腳步很輕，肥大的身軀悄無聲息地向前移動着，像一個飄浮的黑影，跟周圍的夜色漸漸融在了一起。

小孩跟在他後面，追得很吃力，最後不得不小跑起來。

四周的樹林漸行漸密，手臂粗的樹幹交錯橫生在兩人的頭頂，密密麻麻地織成了一個巨大黑網，将夜空完全遮住了。

林中沒有風，火折子微小的火星卻不知為何狂亂地跳動起來。

微光忽明忽暗，照不清腳下那一小方空間。小孩雖然跟活財神并排走在一起，卻連他的側臉都快看不清了。

黑暗中漸漸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 卻不是那小孩的，而是活財神的。

小孩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的前面，而活財神卻拖着沉重的步子，緩慢地跟在小孩後面。

喘息聲越來越重，到最後仿佛殘破的風箱在響 — 那聲音簡直有些駭人。

小孩停下腳步問他：“你可要休息一會兒？”

活財神狂喘道：“等……等我一下……讓我……喘口氣。”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抖得拿不住火折子，火折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微火貼着冰冷的路面，瞬間黯淡了下去，但活財神已無力去撿。

小孩俯下身，撿起火折子晃了兩下，用手捂住火光，等光亮了一些，他将火折子拿在身前，臉頰在昏黃跳動的燈影下透着滲人的青光。

活財神喘息着，沖小孩伸手道：“把鏡子……把鏡子再給我……”

小孩掏出銅鏡遞給了他。

活財神又道：“把……火折……子靠近些……”

小孩依言将火折子伸到他跟前，活財神伸手去拿鏡子，還沒等往鏡子裏看，先看到了自己再次形如枯槁的手，他一抖，鏡子掉到了地上。

他顫抖着摸向自己的臉，所觸又是幹癟的皮肉和顴骨，懷中的頭骨紅得仿佛要滴出血，連骷髅口中流出的煙霧此刻也已經變成了濃烈的血紅色。

活財神驚恐而迷茫地問那小孩：“我不是已經吃過鲛人肉，為何還會如此？！”

“那塊肉給你的三十年壽命已被吸幹了。”

活財神慌道：“那快，快再給我一塊！”

小孩看起來有些遲疑，但還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塊肉，遞給活財神。活財神一把搶過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幹癟的身軀重新豐盈起來，死灰色的褶皺舒展開，皮膚恢複了紅潤的顏色。

活財神站起身，問那小孩：“你身上帶了多少這肉？”

小孩道：“足夠這一路去血月樓。”

活財神露出滿意的笑，點頭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