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型地震
第6章 小型地震
值班護士小齊這天七點左右開始查房,由于有位病人家屬特意叮囑過,小齊對12號病房的那個男孩格外關注一些。所以盡管12號并不在最邊上,她還是習慣性地從這一間先查起。
這男孩……平時還算是挺省心的。小齊邊推着小車往病房方向走邊想。也沒鬧過,看起來挺乖一孩子,之前怎麽就因為……進了醫院。唉。
她敲敲門走進去,見藍焉在床上睡得正熟,于是輕輕拉開窗簾,柔聲道:“來量體溫了。”
藍焉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嗯。”
小齊滿意地從12號病房出來,又在隔壁11號門口撞見了拎着西瓜的倪诤。
這個高高的男孩她認得,因為有副玉雕一樣的好相貌,小護士們之間沒少讨論他。
“你又來看你朋友啦?這麽早。”小齊笑眯眯道。
倪诤點頭:“買點水果來。”
沈寺一大早被喊醒,本來心情正不爽着,一看有個大西瓜從天而降,立刻興奮地起床去洗漱:“靠靠靠,怎麽一大早就過來!”
“藍焉買給你的。”倪诤把瓜往陪護床上一放。
“真的?他人還挺好,等會請他一起吃早飯。”沈寺忽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等一下,他什麽時候去買的這瓜?”
藍焉打着哈欠推開11號病房的門:“早上好——”
“藍焉!”沈寺抓着毛巾轉向他,“你什麽時候出醫院去了?不帶我?”
藍焉頓時連哈欠都卡了殼,求救似的望向倪诤。
“你們倆怎麽都不說話?”沈寺狐疑地盯着他們,“呔!從實招來!有什麽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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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焉正想随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被這“奸情”二字猛地刺了一下,渾身不自在起來:“說什麽呢你。”
倪诤在沈寺腦袋上輕輕拍了把:“你腿這樣,怎麽帶你?趕緊洗你的吧。”
三人最終熱熱鬧鬧地吃完了倪诤去早餐店買回來的早飯——沈寺腿斷了,藍焉也沒法總溜出去,倪诤于是自動降級,成了跑腿的那一個。
“怎麽才一天我叔就不管我了。”沈寺垂頭喪氣,“我還以為他會找人給我送早飯呢。”
“這不是有人給你送了早飯?還送了大西瓜。”倪诤皺着眉催他快點吃,“快點,一會兒我還得去找倪谕。”
倪谕?他那個累贅哥哥嗎?
藍焉巴巴地開口:“那你今天還來嗎?”
“好啊!”沈寺搶過話,“我就知道你們瞞着我有事!藍焉你跟阿诤才認識多久?盼他來醫院幹什麽?”
“……”藍焉絞盡腦汁道,“跟他玩有意思啊。”
“跟我玩就沒意思?”沈寺十分受傷,冷笑一聲,“你就是看我斷了腿,沒法一塊兒瞎跑呗。好了我知道了,現在的我就是個廢物。”
說着,他抱着腿把頭埋進臂彎裏去。
藍焉慌了神,不是吧?!還哭了?這下自己成什麽了!
他小心翼翼地去扒沈寺的手臂:“我不是那個意——”
卻見這小子正低着頭,笑得渾身發抖。
“……”藍焉擡起頭,倪诤明顯也在掩飾笑意。
他頓時撒了手,佯裝生氣地說:“好玩嗎。”
倪诤咳了幾下,這時候才打起圓場來:“行了,沈寺就是這樣,戲瘾大,你當他發神經就是了。”又替藍焉解釋道:“我昨晚帶他出去了,所以他問我今天還來不來。”
是了,确實是這個理由沒錯。藍焉滿意地接受了這個聽起來很合理的解釋,幹脆大大方方問他:“所以今晚你還來嗎?”
“你想我來?”倪诤說完,又生怕他回答似的,立刻跟上一句:“來吧,七八點過來。”
藍焉怔愣地點頭,心道那個“想”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若是倪诤給他機會回答,他大抵也是不敢說出口的。
可為什麽會不敢說出口,他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是想要倪诤來醫院帶他溜出去,又不是說想他這個人。藍焉搖了搖腦袋,心想自己确實太久沒和同齡人打交道,一遇又遇上這麽個特別的人,他的情緒一定是亂了套,毫無章法地全傾瀉在這個人身上。
是這樣才覺得哪裏都奇怪吧。
一定是這樣。
倪诤七點多果然又如約前來,藍焉攥着一把泡泡糖在樓梯口等。他心情很好,每遇見路過的病人就要請人家吃糖。等倪诤到的時候手心只剩下一顆,藍焉低頭看了看,草莓味的。
“你吃嗎?”他把手攤開在倪诤面前。
倪诤瞧着那泡泡糖,大概是被緊握在手中太久,光看外形就已經變得軟趴趴的。他甚至能想象如果現在剝開糖的外衣,糖果會如何黏連在包裝紙上,難分難舍。
一如他怕有個人等太久,匆匆小跑着來,此時汗濕了滿背,皮膚也貼着衣服黏膩起來。
他把那糖接過來,兩人一言不發地朝後門走。夏夜的天空像不斷膨脹的泡泡糖膠質,空氣在熱浪裏翻滾、沸騰,藍焉覺得有源源不斷的熱氣從腳底升騰起來,熏得他臉很燙。
“去哪兒。”倪诤在前面問。
“我想想……”藍焉作冥思苦想狀,“哎你別笑我了。我不是又要去買糖。”
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發覺自己對野水并不熟悉,也不知道有哪些地方可去,只是本能覺得外面總是比醫院要好的。現在卻像無頭蒼蠅,失了方向。
還在荞城的時候,夏天是有很多地方能去的。哪怕是路邊随意找一家肯德基,在空調強勁的冷氣裏也能待上好一陣。藍焉愛和朋友去冷飲店,點杯喝的瞎侃一通,看飲料杯壁水珠凝結彙聚,眼淚一樣流下來。
在野水……能去哪呢?也和倪诤去冷飲店?這兒有冷飲店嗎?即使有,倪诤會願意嗎?會覺得浪費時間嗎?
他正猶豫着要問出口,倪诤回過頭來說:“想去擱淺看看嗎?”
擱淺離人民醫院其實不遠,隔了兩個十字路口,十五分鐘的路程。藍焉想象中的擱淺就如同尋常夜店,亮滿閃爍霓虹燈牌,還不等進去就該撲面一陣熏人煙味。然而擱淺從外面看卻只像是普通的旅店酒樓,并無誇張的門頭設計,也無暧昧的燈光。
藍焉跟着倪诤邁進去,一樓大堂寬敞明亮,富麗堂皇。有穿着精致的女人過來招待,見是倪诤後笑着摸了一把他的手臂:“小帥哥,又來啦。”
藍焉盯着那女人的動作,心裏不高興起來。倪诤看起來很瘦,但手臂上肌肉線條明顯,發力時流暢緊繃,很漂亮的輪廓。
說話就說話,摸上去算是個什麽意思。藍焉悶悶不樂地想。他忽然意識到倪诤是很招人喜歡的,眼前這女人不就是麽?這股莫名其妙的不适感讓他不禁在心裏啐了自己一口,心道人家确有這資本,他還沒覺得不樂意,又與你何幹?
“啊呀,又來個不認識的小帥哥。”女人朝藍焉也眨了眨眼,被倪诤客客氣氣地打斷:“我帶他來随便看看,領我們上去吧。”
“行啊。”
那女人慢條斯理地走在前面,領他們進電梯。藍焉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香水味,有些刺鼻,于是往倪诤那邊躲了躲。倪诤斜睨他一眼,低聲問:“不舒服?”
“沒。“藍焉甕聲甕氣地說,“我好渴。”
“我們這兒什麽飲料都有。”女人靠在電梯角落,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會喝酒嗎?一會兒姐姐請你喝一杯?”
“羅姐,別逗他了。”倪诤有些無奈道,“別吓着人家。”
“我哪有那麽可怕。”羅姐嗔怪,“認生吧?看他一直黏着你,漂亮小夥這麽內向吶。”
倪诤聞言看向他,輕輕笑了聲:“是這樣嗎?內向?”
藍焉往旁邊挪了挪:“我哪有一直黏着你?”
不料倪诤收起笑容,忽然正色道:“你真的經不住逗。耳朵很紅。”
藍焉大窘,捂住耳朵惱道:“別看了!”
羅姐哈哈哈地笑起來:“阿诤,你帶來的這個小男孩還挺好玩的。”
電梯停在四樓。門一開,嘈雜的音樂聲轟地一下灌進藍焉的耳朵。果然下面幾層是假象啊,藍焉想。倪诤跟着羅姐走出去,回身說別擔心,進來吧。倪诤背後是藏在死氣沉沉的小城裏,炫目耀眼的另一個世界。藍焉被那喧嚣鼓點震得心髒一下一下發麻,他看着倪诤,這是很短暫的一眼,随後毫不猶豫地跨進那個世界去。
“好吵啊!”藍焉手攀上倪诤的肩,對着那人的耳朵大喊,“你聽得見我在說什麽嗎!”
倪诤點頭,拉着他穿行過狂歡人群,朝最裏面走去。藍焉頭暈目眩地任他抓着手腕,被帶進一個很長的走廊。
倪诤推開一間房門,藍焉跟着走進去,這房間的隔音效果竟然還不錯,門一關上那勁爆的電子樂音量就削去大半。
“阿寺經常帶我來這裏。”倪诤說,“沈叔不讓他上四層,他就偷偷跟羅姐要了這間房的鑰匙,沈叔不在的時候跑上來蹭點吃的喝的。”
不愧是他。藍焉在心裏暗暗吐槽了沈寺幾句,又想起長走廊兩旁的數十個房間,好奇道:“那些人都在外面蹦,那這些房間是幹什麽的啊?”
倪诤頓了一下:“這兒是什麽地方?你說呢。”
藍焉消化了幾秒這話,才反應過來倪诤的意思。沈老板真是……擱淺倒挺會做生意。他腦中閃過幾幕剛才看見的情景,幾對男女身體緊緊貼着,幾乎就要擦出火來,在角落裏耳鬓厮磨。
藍焉的臉又燒起來。
那麽,在用來做“那種事”的房間裏,他和倪诤共處一室,這又算……操,你瞎想什麽呢!藍焉在心裏痛罵自己,倆男的,能一樣嗎?這難道不就跟沈寺帶倪诤來那樣正常?
“你想喝什麽?可以讓羅姐送過來。”倪诤問他,“我來付。”
“我可以自己付。”藍焉幹巴巴地說,“想喝可樂,要冰的。”
羅姐端來一個大托盤,看樣子像是給客人提供的标準套餐,五六瓶汽水和啤酒,幾個格子裏放了花生瓜子水果,甚至有包軟中華。
“請你們的。”她把托盤放下,手在倪诤肩上搭了一下,“常來玩啊。”
兩人默默無言地坐在床上喝完了可樂。倪诤斜靠在床頭,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藍焉只好陪着他沉默,規規矩矩地把空可樂瓶丢進垃圾桶,眼神又朝那托盤飛去。
“想喝就自己拿。”
“這個也行嗎?”藍焉指指那兩罐冰啤酒,“能喝麽?”
倪诤順着望了一眼:“你沒喝過酒?”
“沒啊。”藍焉握起瓶身看了看,“沒成年不是不能喝麽。”
“好學生。”倪诤嘴角微微動了動。
藍焉也不在乎他是在真心誇獎還是譏諷,拉開易拉罐仰頭喝了一口,又皺着眉放下。
說實話,味道不是很合他心意。藍焉心說,可樂可比這玩意兒好喝一百倍,都道酒解千愁,他沒品出來哪裏解憂,心裏愁苦時必需些甜來中和,為什麽不去借果汁消愁?若是圖那一口辛辣刺激,可樂入口時不也差不離麽?
他于是猜想,那麽人們大抵是向往“醉”了。
他沒醉過,卻也不敢在這時候體驗一番。身邊還有個人呢。
藍焉轉過頭,倪诤正直直朝他望來,似笑非笑看不出什麽情緒。他想了想,又拿起那包煙來,問床頭那人:“那你抽過煙麽?”
“我不抽。”倪诤說。
“你不會?”藍焉得意起來,“讓我來教你。”
煙他是試過的。從藍世傑床頭櫃裏偷偷拿出來,其實不好抽,剛皺着鼻子聞一下就咳嗽,之前他想來想去都覺得這玩意兒恐怕是裝逼用的,現在忽地明白幾分,抽煙喝酒,沾上瘾,麻痹大腦,讓人短暫放空,卻也讓人崩潰犯錯失去理智,人怎麽總愛折磨自己?
他不喜歡,但看此刻終于有樣倪诤不會的東西,頓時起了些興致。
藍焉裝模作樣點了根煙,想象着電影裏幫派大佬的樣子吸了一口,喉嚨被剮蹭的刺痛感還是讓他忍不住嗆出聲。倪诤笑了笑,語氣淡淡:“你也不會。”
“給我一根。”他身子往前伸了伸。
藍焉把煙遞過去,看着倪诤點上。那人輕輕銜住香煙一頭,猩紅的火侵蝕煙身,煙便在唇間搖搖欲墜。藍焉目不轉睛地盯着,覺得此刻的倪诤有些特別,嘴裏飄着霧缭,視線也飄飄然起來,靈魂似乎除了苦澀再無其他。
煙霧裏一雙眼睛微眯着看過來,他對上那目光,身體像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
藍焉覺得自己心裏住了一只沉睡的蟬,遇上倪诤就開始嗡鳴。于是心髒怦怦驚惶不安,密密麻麻發癢。嗡鳴聲越來越大,世界好像發生了一場僅他可見的小型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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