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晦暗夢一場

第8章 晦暗夢一場

BLUE在成為BLUE之前,是一家開了十幾年的小菜館。

從潘伊記事起,家裏就窮得揭不開鍋。野水下屬有個村子,她就出生在那裏。那時基本人人都種地務農,父母每天天還未亮就出門下地,一直到月上柳梢才回家,賺的錢卻極少。潘伊和妹妹每天放學後都要去割草喂豬,做好晚飯等父母回來。飯是吃不飽的,她記得父親曾囑咐自己,從米缸裏抓米的時候,每次都讓米從手指縫裏漏掉一些,煮飯時水放多一點,相當于喝粥。這樣時間久了積少成多,就能省下不少米了。

過的是這般日子。

潘伊想,時間總會像那些從指間逃逸的米粒,倏地就流逝。只要還在過,就有可能,就有希冀。

後來鄉鎮裏流行小生産廠私人承包,但不好做,接手的基本都是賠。有一個窯廠沒人願意承包,父親想要咬咬牙包下來。由于風險大,母親最開始極力反對,父親卻說,既然每天辛辛苦苦種地也是吃不飽,那不如賭一把。

父親下定了決心豁出去,和母親兩個人開始認真經營窯廠。因為不懂燒窯的技術,得花錢雇師傅過來,這又是一筆很大的支出。每天需要把廠裏很大的一個集水池填滿,廠子在半山腰,要一擔一擔地挑水上去,基本一天都不停歇。

冬天天氣冷,地上容易結冰,父母挑水時常常滑倒摔在路上,卻也只得爬起來繼續走,實在累了就輪流交替休息一會。燒窯的過程總問題百出,潘伊不清楚具體情況,只知母親每日唉聲嘆氣,說失敗率很高,要燒出完美的青瓷成品太難。

她和妹妹潘雲真正印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很小的年紀就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同時還要打理好家裏的一切,因為父母忙到沒有精力去顧上他們。周末不上學的時候,姐妹倆就去廠裏幫忙搬磚,母親疼惜她們是小孩子,手還嫩得很,就讓戴上手套,然而手套也并不真正管用,搬上個把小時皮膚還是會磨破,潘伊對傷口已經習以為常。她更心疼母親的手,那樣好看的一雙手,卻常常弄得鮮血淋漓。

老天爺或許也有憐憫之心,這苦吃着吃着,日子算是有了些起色,救活了這個快要被宣判死亡的廠子,生活條件開始好了起來。父親留下最好的那些磚瓦自建了兩棟房,那是村子裏唯一的磚瓦房。

富起來了,眼紅的人便也多了。當時承包一事是投票制,包廠是有期限的,每個月鄉鎮政府會組織投票決定各種事宜,包括分成和租金。有些嫉妒心重的,就各種使壞下調分成,父母能賺得的利潤所剩無幾,最後只得無奈放棄窯廠,說你們誰想接手做就誰做吧。

又過了一陣,父親又包下一個茶廠。茶廠的運作模式是将整個鄉鎮分成十二個小隊,每個小隊把自家茶田采摘完之後由小隊長去父親那裏領取分成,然後再下發每戶人家。

變故就出在這裏。一次發放分成時,發到最後一個隊,錢不夠付,父親于是把手上的錢先交給對方,然後回家去取。來來回回一通折騰完,他忘了之前已經給過一部分,又發放給對方完整的錢款,等回去點賬一算,才發現釀了大錯。可這時對方已經不認了,這筆不小的數目就這樣被吞了去。

因為資金出問題,茶廠也做不下去了。

潘伊這時初中畢業,選擇放棄上學去打工。她在野水一個服裝廠做了半年,小小的個子看起來很不起眼,卻比誰都勤快負責。因她容貌姣好,身邊不乏各種追求者,但沒有一個是自己真正心儀的。

直到她遇見倪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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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冬江是個名副其實的窮小子,家徒四壁,母親早早離世。倪父是軍人家庭出身,早年因着戰亂落得家破人亡,從北方沿路乞讨,一路流離至野水終于定居下來。雖窮但頭腦機靈,平日裏愛搗鼓藥草,成了個土郎中。倪冬江被父親獨自撫養成高大英俊的小夥,十八歲跑去省城大飯店的後廚打工,攢了三年錢回到野水。

第一年他和鄰居一起盤下個店面,想開家早點鋪。早點鋪開了一年,鄰居覺得生意難做,入不敷出,于是退出不幹了。倪冬江需要獨自承擔早點鋪所需的一切費用,他權衡着利弊,猶豫是不是該放棄。

恰好這時,他和一個常來店裏買包子的女孩戀愛了。

兩個年輕人的愛情火焰一般轟地燃起來,女孩告訴他,自己正打算從服裝廠離職,原本是想要跑去外地找新工作的。

我們一起把店開下去,好不好。女孩看着他。

倪冬江說,好。

于是早點鋪變成了家常菜館,兩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口碑攢下來了,生意也紅火起來。第二年他們領證結婚,兒子出生了。

倪谕四歲這年,發生了許多事情。倪冬江的父親年初突發腦梗去世,禍不單行,沒過幾個月,潘父潘母在去看望女兒女婿的途中遭遇車禍,沒能挺下來。家中三位長輩接連離開,潘伊心裏雖萬分悲痛,日子卻仍還是得過。好在夫妻倆相敬如賓,互相扶持,在這世上起碼還有彼此作為最放心的依靠。

并且,這年夏天總算有了樁可喜可賀的事,家裏迎來一個新生命——第二個兒子出生了。

倪家兩個兒子常被鄰居們津津樂道,大兒子陽光開朗,從小展現出驚人的運動天賦,是校田徑隊的骨幹隊員;小兒子要寡言些,最大的愛好是看書,七八歲時潘伊已經收集齊了厚厚一本他自己寫的短詩。

都道,你們家倆孩子,一個文一個武,不得了啦。

後來又有了倪謹,一家五口其樂融融,那時只覺幸福是樣随手能抓到的東西,世界渺小又龐大,對他們來講不過是那一方溫馨小家。

變故發生在03年。

這些年倪诤偶爾會恍惚,是不是又回到那個冬天,刺骨寒意鑽進人的身體,蛔蟲一樣在肚子裏安家。很難不被困住,舊日子像打碎的玻璃,無論怎麽拼湊,拼到傷痕累累也都是徒勞。

那是十二月。菜館煤氣罐爆炸引起火災,火勢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二樓,潘伊和孩子們眼看着要被大火吞噬。事發時待在一樓的倪冬江和倪谕很快脫身,又試圖用梯子搭救家人。潘伊先把最年幼的倪謹抱給倪冬江,倪谕則沉着擔起大哥的責任,背着因吸入濃煙昏迷的弟弟小心翼翼下梯子。下到一半時,左腿被燃燒的木板砸中,倪谕疼得想要大叫,然而顧不上那麽多,咬着牙一點點下到地面。

倪冬江把倪謹放到安全的地方,确認兩個兒子也已經逃脫,焦急地想返回救出妻子。他爬上梯子拼命往裏看,見潘伊已經躺在火海裏不省人事,于是翻身跳進去,下一秒,忽然嘭的一聲。

二次爆燃。

倪谕在街對面拖着傷腿,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菜館。此時是黃昏,他好像看見一朵巨大的火燒雲,那架他剛剛爬過的梯子,在雲裏搖搖欲墜,然後散架一樣倒了下來。弟弟在一邊昏迷不醒,妹妹撕心裂肺地啼哭着,然而倪谕通通聽不見,左腿血肉模糊,他幾乎忘了疼,看癡過去。

濃重的嘶啞和倦怠向他襲來。倪谕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往後仰倒在一片污濁裏,像被抛滿塑料袋的臭水塘裏翻起肚皮的死魚。

原來死亡和分離,竟是一瞬間的事。甚至在救護和消防趕到之前,一家人就已置身兩個世界。

這一年倪谕高三。雖然保住了左腿,但還是落下殘疾。他的田徑夢破滅,在高考前就選擇離開了學校。不是所有人都有重新生活的勇氣,倪谕日漸消沉,自甘堕落,脾氣也越來越差,靠着一點救濟金茍活,四處游蕩,常常見不到人影。

家散架了。哥哥自暴自棄脫離社會,妹妹又尚年幼需要照顧,倪诤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艱難地撐到高二,終于再也挺不下去。

倪冬江和沈志遠是小學同學,關系一直很要好。倪家出事之後,沈志遠幫扶了許多,先是出錢把房子翻建,也時不時塞給倪诤一些錢,要他好好生活。倪诤高二時提出想退學,沈志遠也曾苦口婆心地勸,你成績這麽好,眼看着只有一年多就高考,為什麽不能再撐一撐。

倪诤卻不想再撐了。

考上大學……可上大學的錢又哪來呢?倪謹才剛念小學,用錢的地方還有很多,他又該怎麽辦呢。

沈志遠說你不用擔心錢,大不了當成是叔借你的!可以打欠條,等以後你有能力了,再還給叔。

然而倪诤只是垂下眼,沉默,搖頭。

他不是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對窮人來說,自尊心實在是最沒用的東西。

他只是倦了。

人人都說,你再堅持堅持,等考上大學出人頭地,等畢業找到好工作,都會好的。可他厭倦了對未來的規劃,厭倦了這無盡的希冀,厭倦了一切空頭支票一樣的盼頭,他很累。

如今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他想,他更願意拿到實際的東西,比如靠他自己掙到的錢。哪怕失去本來“一片光明的前途”,哪怕只是做個小城裏最普通的普通人,哪怕每天重複一樣的日子,重複到死。什麽理想,什麽抱負,這些詞語和他已無太大關系。活着,仿佛就足夠。

所以,算了吧。或許他能靠着慣性過下去。

沈志遠見他決心已定,只得嘆氣搖頭。他自己沒有孩子,把沈寺當成親兒子疼愛,而倪诤和沈寺一起長大,他幾乎把倪诤也看作自己的孩子。倪诤一直成績優異,又沉穩有擔當,他自然也盼過這孩子能擁有本該有的人生。

沈志遠愛聽歌,愛收藏專輯,是個音樂發燒友。他想了想,問倪诤如果自己打算開家音像店,願不願意替他來經營。

幾個月後,倪诤望着曾經的倪家菜館、現在的BLUE,想到自己小時候被潘伊一首一首記下的詩歌,孩子視角裏的世界五彩斑斓。而他現在剝去這缤紛外殼,回望這一路,恍惚覺得只是做了一場晦暗的夢。

他走不出這漫漫長夜了。好像只是待在原地,守護安睡在夢境裏的爸爸,媽媽,還未跌進陰霾的哥哥。

以及小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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