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生石(2)

第39章 三生石(2)

藍焉不信佛,進過寺廟的次數寥寥無幾。

今天天氣很好,是适合出行的日子。因此即便是工作日,游人也出乎意料地多。三人随着擁擠的人流漫無目的地走着,林星欣和男朋友在前面親親熱熱地牽着手,藍焉也不好和他們并排走,于是一個人跟在後頭慢慢踱着,心裏暗自笑自己像是那兩家夥的小孩,亦步亦趨跟着,格外乖巧。

“渴嗎?”小李回過頭來,見他慢了些距離,體貼地拉着林星欣在原地停下。藍焉不好意思叫他們等,連忙快步跟上去:“還行。”

小李就是林星欣的男朋友,也可以說未婚夫。他笑着掃了眼周圍的游人,壓低聲音道:“我看這路上好多人手裏拿着咖啡,在寺廟裏有種格格不入的違和感,不過挺奇妙的。”

“東西結合?”藍焉笑了笑。方才進來前确實見着寺旁有家裝潢精致的咖啡店,幹淨的白色門頭,古樸的瓦礫木質屋檐,單論氣質倒是和這寺廟匹配。不過在一碗素面賣40塊的地方,怕是一杯咖啡的價格也低不到哪兒去。

小李也樂:“咖啡店開在這種靈性的地方還顯得蠻治愈。”

林星欣來了興致:“那不然我們也去買?”

藍焉倒是不渴,也不想被這種口味無功無過的景區網紅款宰去沒必要花的三四十塊錢。小李于是帶着些歉意道:“那我和欣欣去買,你先自己逛?”

“好啊。”

游走于寺廟建築之間其實不太适合用“逛”——空氣中始終彌漫着淡淡的香火味,是種讓人忽視不了的濃厚禪意,即使沒有信仰的藍焉心裏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敬畏。

聽說這裏求姻緣格外靈驗,因此游客中多是舉止親密的恩愛情侶。也有許多帶着相機的人,藍焉猜想大概是為了拍那株開了五百年的玉蘭而來。他也湊了個熱鬧,白玉蘭開得已是全盛狀态,百花襯着黃牆紅燈籠,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美得不似凡塵。

真是不負春光。

藍焉站在人群裏,舒服地眯起眼睛。

他記得林星欣心心念念惦記着要來看一塊叫“三生石”的石頭。要先他們倆一步去看看嗎?他無意尋覓那塊石頭,腳步卻不自覺地沿着鼓樓後面的小路走進去,穿過那一片小小的茶林。不到五分鐘,石頭便映入眼簾。

也不過如此。藍焉有些失望。只是覺得十分沒意思,一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石頭,只因被賦予了一些來歷不明的傳說和典故,再在上面镌刻“三生石”三個篆字,竟成了什麽可笑的愛情石、姻緣石。待要離開時卻無意瞥見那簡介石碑上的文字,硬生生滞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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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麽,自然是前生,今生,來生。藍焉先前并不了解那或許強加的典故,覺得這破石頭既是用于情人間的盟誓,想必是一個酸溜溜的矯情故事。陷入愛情的男女因為困境相約來世,确實挺美的,也挺無聊的。

他草草掃過那故事。唐代李源與高僧圓澤禪師相約來世相見,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電光火石般,他心裏沒來由地震了一下。誰能想到這樣依附于一塊平凡石頭上的千古佳話,其實無關男女,竟講述的是兩個男人的隔世之約。

這一刻藍焉有些許茫然。在茫茫天色的默然凝視下,一時間他心中好似天崩地裂,又即刻恢複萬籁俱寂。

搖頭,強壓下某種如鲠在喉的悲傷。明明是來散心的,不該再想這些。

三生石邊有挂了祈福牌的祈福架,藍焉踱着步子看了會兒,被那些刻骨銘心的祈願弄得又震撼又感傷。挂在高處的某塊牌子看不太清,他正要踮腳去細看,忽然有人在身後用不确定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

轉身看到倪诤的一剎那,藍焉想起來之前林星欣笑着同他講,你去求事業求健康求感情,什麽都可以,一起去拜一下吧,佛祖會保佑你的。

他聽了林星欣的話。失魂落魄地跌進寺廟,失魂落魄地試圖将自己扯離灰蒙蒙的記憶。可還沒等他虔誠地叩拜,佛祖就聽到了他的聲音。

原來他的願望是這樣。

原來佛祖真的能把想見的人帶到面前。

藍焉身在佛門清淨地,這一刻卻心亂如麻,一切一切的靜谧心安都離他而去。陡然聽見巨大的擊鐘聲,低沉綿長,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他心裏頓生惶恐不安,竟想要立即跪倒在佛祖面前,祈求可以給他愛人的勇氣。

叫住他的并不是倪诤。

沈寺的頭發長了許多,往後梳起,紮了個個性十足的小辮。比起九年前那個白白淨淨的男孩,他現在要更黑一些,褐色眼睛圓圓的,竟為他保留了幾分稚氣。

“藍焉!”他又喊了一次,這回帶上一絲笑意,“真的是你!”

藍焉像被呼嘯的風扼住喉嚨。

他勉強揚起嘴角:“是我。”

竭力克制着望向沈寺身邊那人的視線——可他知道,他能感受到,那人正安靜地看着自己,就好像,他們之間還什麽都沒發生。

“我就說我沒認錯……”沈寺欣喜地走過來,“這些年你還好嗎?當年你搬家去外地,離開得太突然了,我都沒來得及和你告別。”

搬家去外地?倪诤是這麽同他講的?

藍焉有些想要發笑。

他點頭:“過得挺好的。”

“真的太巧了。”沈寺還是像從前那樣,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沒想到吧,我和阿诤現在都在荞城生活了!你是也回來了嗎?現在做什麽工作?”

“嗯,回來了。”藍焉一邊應着,一邊借這機會掃了眼沈寺身後的那四五個人,“自己開工作室。”

倪诤身邊站着個穿了淡紫色裙子的女孩,藍焉覺得眼熟,回想一番才記起是那天在私房菜館和倪诤一起吃飯的卷發女孩。

原來她把頭發拉直了,顯得很是優雅秀氣。

藍焉看一眼便不再看。他有些苦澀地在心裏想,無論那女孩和倪诤是什麽關系,他此刻必須要承認的是,他們站在一起是那樣養眼。

“開工作室好啊!”沈寺高興地拍拍他胳膊,“自己當老板,多好。”

他像是這時才記起自己的同伴來,連忙回身給藍焉介紹:“這幾個都是我朋友,倪诤不用介紹了吧,這是小錫,這是阿森,這是老丞……”

“我叫祁珊兒。”不等沈寺介紹到她,女孩主動開口道,“你叫我小祁小珊都可以。”

藍焉不說話。

他有些許那天喝醉後的記憶。他記得在車上時,倪诤叫這女孩“珊兒”。

“老丞是攝影愛好者,我們都陪他來玩兒的!”沈寺解釋,“順道給自己求求事業運。”

那個叫小錫的哈哈笑着打趣他:“寺哥,別漏了說姻緣啊,你不是打算求早覓良人嘛!”

“滾滾滾。”沈寺被說得不好意思,臉頰爬上一抹淡紅。他望了眼藍焉,還想再敘會舊,可見藍焉面上表情不太自然,以為是興致不太高,便也沒有多問什麽。

同時他也覺得奇怪,要是論當時他們的關系,藍焉跟倪诤明顯比跟他要親密許多,可為什麽這兩人此刻久別重逢,都好像毫無波瀾的樣子?

沈寺心知情況不太正常,卻也沒來得及多想。祈福架前空出了位置,他急忙拉着大家上前:“快快快,現在想寫的可以寫了。”

三生石,據說只要是有情之人,來這裏拜上一拜,就能三生三世不分離,永永遠遠在一起。藍焉靜默地望向那塊石頭,擡眼正瞧見倪诤在看自己,心裏像被針戳了一下似的,倏地一疼。

沈寺向工作人員要了祈福牌,遞給倪诤一塊。阿森和小錫忽然開始起哄:“哎喲喂——”

祁珊兒紅着臉往倪诤身後躲了躲,惱怒地嗔怪道:“別這麽大聲!”

藍焉看了眼被朋友們推推搡搡但始終沒有說話的倪诤,別過臉去。

趙秋池曾經告訴他,倪诤明明完全無法喜歡女孩。

倪诤明明只喜歡男人。

那麽,那麽——他不管現在祁珊兒和倪诤到底是什麽情況,暧昧也好、單戀也罷——既然倪诤并沒有承認過,那麽,那麽他就願意相信她還并非倪诤的伴侶。

這該算做誰的旨意。他們約定不再相見,卻又相遇在三生石邊。

那麽,倪诤,你不要怪我——

約定已被打破,我不能再假裝什麽都沒發生。我不能假裝我可以再度失去,我不能假裝我可以平靜接受,我不能假裝我認命,認了明明可以抓住你卻仍然自願放手的宿命。

我不認。

哪有就在眼前,還眼睜睜任你飛走的道理。

孤島和飛鳥就是要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我一定會證明的,證明你也離不開我。

“給我也一塊吧。”藍焉對沈寺說。

沈寺遞過來,壞笑着問:“你也求早覓良人?”

求什麽早覓良人。兜兜轉轉,良人根本不必尋覓,就在原地。

藍焉笑笑:“不,我求天長地久。”

幾個人一起彎下腰寫祈福牌。倪诤和他分別在桌子的兩端,藍焉看了眼一言不發的那人,低頭兀自一筆一畫用力寫下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挂上祈福架。

牌子被挂進那些密密麻麻的心願裏,暗處的私心藏匿其中,也不知那些神仙佛祖能否看見。

沈寺好奇地湊過去偷看:“藍焉,你怎麽只寫了自己的名字啊,不是求天長地久嗎?你喜歡的人呢?”

“心誠則靈,哪有這麽多形式拘束。”藍焉随口應道。

另一個名字,自然是寫在心裏。他的願望如此懇切,佛祖定能聽見。

“什麽啊,阿诤你怎麽就寫了個事業順利身體健康?真沒意思!”小錫抱怨道。

林星欣發來信息問在哪,他們倆終于排完隊買到網紅咖啡。藍焉回她很抱歉,臨時有事要準備先走,回完信息擡頭對沈寺揮揮手:“那我就先走了。”

他沒再看倪诤。

打車回工作室。回程路上,藍焉描摹着腦中莫名浮現的三生石,和那醜陋的石頭對視一眼,心中忽然無悲無喜。

他想起離開的時候,旁邊有情侶在争論:“李源十三個春秋不忘舊約,苦苦等待,卻等到圓澤化入煙霞。圓澤最後唱着'卻回煙棹下瞿塘'就不知所終了,可見有情人再見容易相處難。”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許得幾世呢?恐怕連一世都難呢。

可我,可我。藍焉在心裏說,可我絕不要和你生生地永決。

作者有話說:

最近有朋友自盡去世,實在是沒有心情寫東西,因此卡着時間才上傳。

很難熬,人為何總是輕飄飄活得像羽毛。我也開始向往藍焉曾想要去的“永恒的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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