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要怎麽罰我
第45章 要怎麽罰我
“……就是這樣了。”
倪謹別別扭扭講了一路,從自己轉進一中附小講到花店生意越做越好,語氣裏帶點察覺不出的委屈。回顧一遍這些年,才恍然驚覺光陰匆匆容不得半點後退餘地,要論來荞城值不值當,那自然是值得,若不是在這兒安下家,她怕也學不了鋼琴、考不了市前三百;可要說多喜歡,其實也沒有。
荞城雖比不上北京上海繁華,卻也将将能被歸入大城市,底下多少像野水這樣的小縣鄉鎮,有源源不斷擠破了頭想要在此安穩定居的人。倪謹看網上那些北漂滬漂的人說,一個人在異鄉奔波,明明有留在這裏的野心,無助孤獨還是随時困擾身心,整日像失去靈魂的影子混于擁擠人群中。荞城有時也給她這樣的感受,盡管站穩腳步,根卻還在記憶裏的野水。
她算幸運,歸程不過開車兩小時,只是來這裏後除去祭拜父母就很少再回去,倪诤像是鐵了心要同野水斷絕些什麽,極少提起。冬至時跟着趙秋池他們一起回去祭祖,見哥哥長久立于父母墓碑前,沉默,垂頭,像在告罪。
可又何罪之有。她想上前勸慰,嘴唇蠕動可講不出話。倪诤這人,活得極矛盾,說灑脫也灑脫,說擰巴也擰巴。倪謹年紀漸長,懂的事越來越多,淺顯摸出些她哥這幾年的掙紮與辛苦。父母離開時她還小,對那場火災完全沒有印象,長大後卻也做過噩夢,夢見倪诤伸手扯她于火海之中,流着淚的臉在滾滾濃煙後若隐若現。
她明白,是哥哥頂天立地撐起自己現在過的安定日子,拯救這事兒,怎麽說都偉大,哥哥是自己人生裏最了不起的英雄。除去在夢裏,就沒見過倪诤哭,可這世上有誰是絲毫不被痛苦束縛的?她知道他是在忍,他擅長忍,也願意忍,又或者是從來沒有人願意接住他的眼淚,讓他能夠不設防地釋放哀傷。
又或許有呢?
倪謹想起些模模糊糊的往事,快速瞥藍焉一眼,挺想問問你當初怎麽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然而車子轉眼開到離綠天堂最近的一個十字路口,正是綠燈,前行順暢無比,她只得咽下疑問,趁着最後十幾秒再一次叮囑:“你可答應我的啊,不能跟我哥告狀。”
藍焉沒應,方向盤打得有點心不在焉。綠天堂的門頭隔老遠就映入眼簾,他減緩車速,心髒一陣突如其來的鈍痛。知道自己古怪,這段時間每每能來花店見着倪诤,心髒總第一個起反應。像哈利波特額頭上的疤,特定條件下痛起來便不受控制。
車靠路邊停穩,倪謹在後排窸窸窣窣地調整書包肩帶。她捋捋劉海,伸手去開車門,這時才注意到副駕上的紫鳶尾,門推一半又停下:“小藍哥哥你買花啦?”
藍焉點頭,也不掩飾:“就在這裏買的。”
既然已被知曉來過一次,也不好再跟進店裏。他坐在座椅上不動,等着倪謹下車。
倪謹卻仍半撐着車門:“我再送你幾枝怎麽樣?最近一直在跟小周姐學插花,我也能包得很好看的!”
“正好拿我練手?”藍焉笑了。
倪謹一吐舌頭,送你你又不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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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正中下懷,沒怎麽猶豫就跟着進了花店。小姑娘書包拉鏈上的挂件晃悠着闖入視線,只覺心也跟着一起飄搖起來。店裏只幾個店員在各自做事,雖然方才來買紫鳶尾時也沒見着倪诤,可此刻都已經快到飯點,難免有些納悶。
小周從花架後探出頭:“您好——哎呀,是小謹回來啦。”
倪謹應了聲,東張西望找倪诤的身影。尋了一圈未見,心中莫名開始緊張,生怕哥哥是臨時改了主意去接自己放學,要是讓他撞見了什麽不該撞見的,豈不是完蛋。
于是心虛發問:“姐,我哥呢……”
“他身體不舒服回家休息一會兒。”小周道,“好像是昨天晚上出去喝酒了吧,今天一直精神不太好,上午又好幾個大單,我們都忙得夠嗆,午飯後他就說頭痛想休息了。”
“啊?”倪謹驚訝,“他跑去和誰喝酒啊?喝成那樣?”
“不清楚。”
回憶了一下,傍晚被朋友開車接走,交代他們還有個附近小區的單沒送。一直到花店快結束營業也沒回來,微信上叮囑關好店門,再見面已經是第二日早晨,撐着頭坐在櫃臺後吃早飯,随口關心一句怎麽面色不太好,說是昨晚朋友生日喝了太多酒。
小周答完倪謹,瞥一眼到處亂轉的藍焉,沒意識到他是和倪謹一道回來的,半好奇半困惑:“還需要買點什麽嗎?”
藍焉微笑:“不用,我是在等免費花束。”
那邊倪謹聽了這話才猛一拍腦袋:“我差點給忘了!”說着拉過藍焉的手将人推到自己的專屬小方桌邊坐下,待客還挺有模有樣:“你就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包好給你。”
藍焉說不急,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店外過往行人。失望肯定是有,畢竟今天一連來上兩次都沒見上想見的人,但收獲也不小,起碼終于從倪謹口中得知當年他離開後的一些事。
小姑娘的回憶挺跳脫,有些前因後果沒明确講出來。也沒什麽,他再怎麽說都只是外人,憑什麽給他講這麽清楚。藍焉自己在心裏捋了條時間線,串起那幾個人這九年的歷程。他們離開野水比他想象得早,竟在他走後一月不到。不知是誰先提的,趙秋池?還是沈志遠?也有可能是馮郴。總之不會是倪诤,他有什麽理由那麽快就離開那兒呢?
人總是矛盾,其實早在許多年前便許願那人無論在何處都能幸福便足夠,最好當然是走出野水去新的地方,明明自己至今也仍與記憶做鬥争,但還是希望他能走出去,走出陰沉灰暗的十幾歲。可當聽到他真的沒用多久便能狠心離開,又莫名有些失落。野水對倪诤來說承載太多,幾乎是困住他,綁住他,而他竟然真的,說走就走。
那麽自己呢?藍焉無意識将嘴唇咬得發疼。有關他的記憶,倪诤是不是也能做到很快便抽離?忘卻?抛開?即使他那天說“想”。
這想念的份量,怕是絕比不上自己。
吃虧了,到底是吃虧了。心嘆自己沒骨氣,即使如此還是絞盡腦汁怎麽能離他的心更近些,那顆心九年前抓住過一回,沒了九年後就退縮的道理。這樣算不算太厚臉皮?不管,就要纏上你一輩子,誰讓當年撒謊的是你,你做惡人,那你要向我贖罪。就當這是代價,叫你永遠擺脫不了我。
窗外夜色濃重,藍焉隔着玻璃看路邊一只流浪狗安安靜靜趴在樹下,黑溜溜的小眼睛好像正朝自己這兒瞅。他下意識沖小狗笑了一下,接着視線卻被一片黑色阻擋。
藍焉“啧”一聲,偏過頭想去看小狗,卻對上黑色連帽外套主人的眼睛。
倪诤站在玻璃外。目光沉靜如水,和他對視。
藍焉愣住。黑色動起來,移動、消失、小狗又出現在視野、店門被推開的聲音傳入耳朵。
“哥!你怎麽來啦,小周姐說你在家休息啊。”
“躺了一會兒,有點精神了。”倪诤看了眼她手上的東西,“怎麽正事不做做這個。”
“這話說的,什麽算正事什麽不算正事啊?”倪謹舉起花束向他展示,“認真評價一下,怎麽樣?我是準備送給小藍哥哥的。”
倪诤點頭,誠懇點評:“有進步空間,不過已經很漂亮了。”又轉頭去看坐在桌邊那人,留給人一個安靜的背影,和圓滾滾的後腦勺。
藍焉一動不動。
任是剛才心裏想得如何狂妄,一見到倪诤,總啞了火。滿心的想逃,遭不住那雙眼睛。所以之前每次來買花遇上也是如此,面上裝得極鎮定,卻次次都付了錢就低頭走人,因為一對視就臉紅,僞裝的從容将不攻自破。
他對那人永遠是如此的。一邊想逃,一邊又想撲上去。只是不論哪種沖動都是出于喜歡罷了。
倪诤手裏提了剛從外面打包回來的晚飯,遞過去給小周他們。倪謹瞧了幾眼菜式,沒急着要吃,先忙着求表揚:“這次月考又是年段第二!”
“還打不過那個萬年第一啊?”倪诤笑,“很厲害了,你成績一直都很穩,我很放心。”
又講了些這周發生的趣事,末了才忽然想起被遺忘在桌邊的小藍哥哥:“對了哥,今天是小藍哥哥送我回來的。”
“路上遇見了?”
“嗯,在公交車站遇見了。”想到談戀愛被撞見,倪謹有些心虛,“剛好在等車,他看見我了,就把我送回來了。”
說完,似乎是擔心藍焉出爾反爾洩了密,又沖着他補上一句:“是吧?小藍哥哥?”
“啊?哦……對。”藍焉轉回身,倏地見店裏所有人都正看着自己,手腳一時不知道往哪兒放,無措地站起身,“就是順道的事。”
頭腦一熱又開始瞎扯了嗎。哪是順道。
倪诤跟他說謝謝,語氣真誠。
藍焉的臉發熱,無處安放的手胡亂揣進外套口袋:“真沒事,反正我也正好閑着。”
那邊支起一張折疊木桌開吃晚飯了,他想着該是自己離開的時候,畢竟倪謹花也包完了,再沒有留下的理由,要是等倪诤開口趕客,心裏恐怕會受傷。正猶豫着邁步,那人朝着他說:“吃晚飯了嗎?沒吃的話一起吃吧。”
“飯夠嗎?”倪謹去數。
“夠,我在家裏拿面包墊過了,現在不餓。”倪诤說,“把我那盒飯給他。”
倪謹說“好”,樂颠颠地招呼藍焉:“你過來坐。”
藍焉站在原地,心裏別扭起來。
不餓你幹嘛還買自己那份?又不是知道我在這兒。明明就是本來打算吃,現在又找借口把飯讓給我。
拒絕他歸拒絕他,可怎麽總這麽心軟啊?
想着,嘴角都幾乎要翹起來。心裏又有些發澀,真想叫你不要這麽好,或者說,想讓你只對我一個人好,把所有好都留給我,可以嗎?
有點貪心了,不過想想總是不犯法的。
藍焉咽了口唾沫,直直望向倪诤:“我就不吃了,一會兒還要去和朋友吃飯。”
又說:“有洗手間嗎?我想洗個手。”
倪诤倒是沒堅持,只點點頭,給他指個位置:“那邊有個小洗手間。”
藍焉快步走過去,開門、關門,靠着門深吸口氣。沒事,臉皮已經厚得賽城牆了,哪多這一次。他安慰自己,接着下定決心般拉開門喊了聲:“倪诤,這個水龍頭好像壞了啊?根本不出水!”
外邊倪诤聽見動靜,很快走過來:“怎麽會?”
聽着腳步聲漸近,心髒也如擂鼓般狂震。
他要做件壞事了。
倪诤剛進門,便被人一把拉過,關上門用力推到門板上。力氣其實倒不算大,對他來說能掙脫,不過倪诤還是沒動。
面前的人看起來是想要做出副兇狠神情,在他眼裏倒像是裝成老虎的貓咪,連叫聲都細聲細氣。
“怎麽?”他瞧了眼水龍頭,“騙我過來的?”
貓咪卻忽然卸了力氣,腦袋咚一下倒在他肩膀上,聲音悶悶地說:“不騙你你怎麽肯過來。”
又擡起頭,直勾勾盯住嘴唇,毫不掩飾:“你有沒有想對我說的?”
倪诤輕哂:“說什麽?臨終遺言?”他垂眼望藍焉:“想揍我一頓還是怎麽?”
藍焉惱:“什麽揍你一頓!”摸索着去扣他的手,把手指塞進他的指縫:“你之前說不能再見面,我答應了,但我又反悔了。”
“嗯。”
嗯什麽嗯……藍焉心裏不快,都來花店這麽多次了,也算反悔很多次,怎麽就一句話都不和我說?哪怕是責怪呢?哪怕是說藍焉你這個瘋子怎麽答應了還老在我面前晃悠——
真沒想說的?
“好吧,不說算了。”他又往前,兩個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我反悔了,你一點都沒有不高興?”
他仰起臉笑:“做錯事該受罰,你要不要想想怎麽罰我?”
這話實在語出驚人,倪诤盯他半晌,有些無可奈何:“第一次見有主動讨罰的。”
藍焉被他盯着,耳尖已紅得和煮熟的蝦沒有兩樣。還沒等再想些話來辯駁,倪诤忽然低頭吻下來。
藍焉猛地閉起眼,身子不受控地抖了抖。
撬開,深入,接着舌尖被輕輕咬了一下。
“算罰麽?”
嘴唇柔軟的觸感消失,睜開眼,那人似笑非笑,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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