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春天萬歲

第47章 春天萬歲

那天回家後才畏首畏尾向倪謹要倪诤的微信,被小姑娘吐槽怎麽才加上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好友申請猶猶豫豫到半夜才發出,又懊悔為什麽不早點邁出這步,現在人家一定已經睡下,而自己這會兒看不到申請通過怕是要睜眼到天明。

免不了又一通胡思亂想,睡是睡不着了,藍焉縮進被子裏反複點開倪诤微信的名片頁。頭像是Joy Division的那張經典專輯封面,Unknown Pleasures,人類發現的第一顆脈沖星CP1919,湧動的連續波形圖案。他躺在黑暗裏聽了一遍這張專,神經亢奮起來,在跳躍的鼓點中陷入某種近似爆炸狀态的不安。

通過了自己會開心點兒嗎?可是怎麽确定那不是憐憫呢?腦中又重播自己在倪诤面前手抖焦慮的樣子,越是回想越是心驚肉跳,非得這樣逼得讓他拒絕不了自己?你快愛我吧你不愛我我就快瘋了,雖事實确是如此,可這和得不到玩具就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小孩又有什麽區別?

這焦灼的矛盾使得他心緒不寧,因而淩晨五點多收到好友申請通過的消息時,并無原先期盼的快樂,藍焉只是死死盯着手機屏幕,不知道該做點什麽。

他看一眼時間,小心翼翼地打字:怎麽醒這麽早?

短短六個字打錯兩遍,他删了又打,點下發送時心怦怦怦怦跳起來。發完又是忐忑,早起一定是有要緊的事,人家根本沒空搭理你,真是上趕着讨罵。

過去五六分鐘,那邊才回:去鮮花市場看看。

又跟了句:你沒睡?

怎,怎麽猜到的。藍焉咬了下嘴唇,斟酌着用詞:不是,就是醒來上廁所,順便看了眼手機,剛好看見你把我的申請通過了。

倪诤也不知道信沒信,發了個嗯,聊天框便不再有動靜。

刷牙洗臉去了吧?藍焉安慰自己,剛起床有挺多事要做的,況且都說了要去花市,沒時間和你瞎聊是正常的,不要因為這個就患得患失,丢不丢臉。

他把自己給哄好了,想了想又多此一舉地解釋一句:你的微信我是向小謹要的,你別不高興。

發完這話他便鎖了屏幕,像掀起肚皮的死魚那樣直挺挺平躺着,手機緊緊握住放在胸口,心跳仍然不知疲倦地劇烈跳着。

這顆心定定是不受自己控制了,他想。倪诤手裏是不是有個遙控器,連一根隐形的線,一端就接在自己這顆心上?他按一按,心便黯淡了,靜止了,沉睡了,他再按一按,心又複蘇了,亢奮了,抖擻了。

這心早已是他們二人共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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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焉翻了個身舉起手機。兩分鐘前又有了新的回複,倪诤說:我知道,她昨晚就和我說了。

第二條:我沒不高興。

最後一條:記得吃早飯,這幾天太陽都很好,空的時候可以多出去走走。

七點多,阿薩被鬧鐘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緩過神來後磨磨蹭蹭花了十幾分鐘穿好衣服下床。上午約了新客戶在工作室面聊,他趿拉着拖鞋往房間外走,習慣性準備掏出手機點個外賣,等到了工作室正好能吃上。

然而剛打開門,食物的香氣就瞬間湧入他鼻腔。阿薩揉揉眼睛一看,坐在桌邊捧着蛋餅的這個人的确是藍焉沒錯——可他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阿薩走過去拉開張椅子,“今天怎麽這麽懂事,一大早就準備好早餐準備孝敬我了。”

藍焉懶得搭理他,翻翻白眼把吃的推到他面前,簡單解釋道:“剛剛下樓買的。”

阿薩欣慰地拆開一次性筷子,夾起一筷面後仔細看了看藍焉的表情,試探着問:“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好?”

他剛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正瞧見這家夥對着手機傻樂呢。

藍焉沒應聲,只是忙着在手機上劃來劃去。阿薩湊過去一看,真是奇了,對着天氣預報都能看入迷。

“你傻了吧?”他不客氣地呼嚕一把藍焉的頭發,“天氣預報也能看出花兒來?準備背着我改行當氣象主播去了?”

“別胡說。”

“我胡說?”阿薩痛心疾首地搖搖頭,“什麽時候見你對這個上心過,哪回不是我提醒你明天有雨出門記得帶傘?穿衣服也一向沒個數,我老懷疑天冷了熱了好像都跟你沒什麽關系,現在倒好,是要把這一周的溫度都給背下來不成。”

藍焉被數落也沒在意,高興地眯起眼睛:“接下去幾天還真的都是大晴天。”

“咋啦?”阿薩逗他,“你的傘暫時要失業。”

“中午我不要午睡了。”藍焉說,“我要出去散步。”

不管倪诤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那關心的話實在讓他的心又禁不住飄起來,像是把暖融融的太陽給吞了下去,身體裏不斷熱流湧動。春天真好啊,萬物複蘇,春光明媚,再适合不過重逢和相愛,他們之間堅硬的冰層,好像也在融化。

春天萬歲!

“你從來就不午睡。”阿薩不留情地揭穿他,“你突然哪來的閑情逸致散步?再說了,哪有人大中午去散步的?不都是晚飯後去公園和江濱走一走嗎?”

“你懂什麽。”藍焉絲毫不在意他的意見,“春天就是要多曬太陽,這樣身體會越來越好,心情也會越來越好。”

以前怎麽沒見你有這麽積極向上的覺悟呢。阿薩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嘀咕了幾句,但想到藍焉前段時間的狀态,忽然有些後怕,立刻換上副表示全力支持的笑容:“那不錯,确實不錯,多出去走走,要不要我陪你?”

答案自然是嫌棄的不需要。兩人一直吵吵鬧鬧到工作室,藍焉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機,準備專心進入工作狀态。

挺想和倪诤聊天的。可畏畏縮縮不知道說什麽,聊天框點進又退出,最終還是繼續做啞巴。聊什麽好像都很沒營養,藍焉知道若是自己發了信息倪诤一定會回複,因為他是那樣有禮貌的人,絕不會把人晾着不回。可這樣一來,要是倪诤心裏根本不樂意理他,卻還要逢場作戲似的陪自己說話,那豈不是又給人添沒必要的麻煩了嗎?

你可不能把事情給搞砸了啊。藍焉偷偷摸摸對自己講。別急,別急,要沉得住氣。

阿薩見他呆呆地窩在椅子裏,一會兒低下頭沮喪一會兒又想通般點點頭,時不時還自言自語地小聲念叨些什麽,生怕這個總在讓自己擔憂的人又開始出問題,走過去給他倒了杯溫開水,試圖轉移注意力:“我還沒跟你說呢吧?這次的客戶是倆男的。”

藍焉果然擡起頭:“男的?”

“嗯。”阿薩示意他趕緊把水喝掉,“你嘴唇幹得要命。”

藍焉咕咚咕咚一口氣把整杯水喝完,擱下水杯聽他繼續說。“說是朋友推薦的,專門從外地跑過來找我們。”阿薩說着便忍不住喜滋滋地搓搓手:“咱倆有出息了吧?我看你在你爸面前是越來越有神氣的資本了,瞧瞧,竟然還有從別的地方慕名找來的。”

“誰在意他。”藍焉不想提藍世傑,“他們也是辦婚禮?”

“嗯啊。”阿薩拿手機翻了翻和對方的聊天記錄,“說是在一起挺久了,都想有個比較正式的儀式,所以決定辦個小型婚禮,只宴請一些朋友——哎,我上次還聽小郵說他有個同學和男朋友去國外領證了,真好啊。”

話說罷阿薩便說錯話似的緊緊閉上嘴。他知道藍焉心裏頭有根陳年老刺兒,雖然他們幹這一行幾乎是天天“沾喜氣”,可按道理講,沒人會在愛而不得的痛苦之中願意天天去瞧別人是怎樣幸福。更何況……更何況這新客戶還和藍焉是“一樣”的人。

藍焉果然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阿薩連忙岔開話題:“我準備點杯咖啡,你有沒有什麽想喝的?”

咖啡還沒點成,工作室的門先被人推開了。藍焉擡頭望,進來的是兩個提着袋子的男人,瞧不出準确的年紀,說是二十出頭也信,可剛剛阿薩分明說他們在一起許多年了。一個留着長發,耳垂上耳釘在光線映照下閃閃發亮;一個個子略矮些,頭上戴頂黑色鴨舌帽,笑嘻嘻地朝他們看過來。

“我姓向。”戴鴨舌帽的将手中袋子放到藍焉面前的桌上,“剛才來的路上買了些吃的,想給你們也帶一點。”

阿薩一邊說着“你們也太客氣了”一邊将那些禮物收下,惹得藍焉欲言又止地看他好幾眼。

這人,真是臉皮比自己還厚。

四個人挨個兒打過招呼,也沒急着聊正事,先坐下來一起吃了會兒零食。鴨舌帽全名叫向北,黑龍江人,阿薩聽了這名字說你還不夠北啊?難道要去俄羅斯?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長頭發那個則叫紀越,其實是土生土長的荞城人,只不過這些年一直跟向北住在北方,很少回來。

這兩人毫不掩飾彼此的親昵,緊緊坐在一塊兒,肩膀抵着肩膀,手不知不覺便牽到一起去。藍焉看着他們手上的戒指,沉默地垂下眼。

待阿薩給紀越展示一些其他客戶的方案案例時,向北神秘兮兮地把藍焉拉到一邊,往他手裏塞了塊巧克力:“他們講他們的,我們來聊會兒天!”

藍焉将那巧克力攥進手心,一臉迷茫:“你不去一起聽聽嗎?”

“他先決定就好,我的作用是最後一錘定音啦。”向北搖搖頭,“我們之間太了解對方喜歡什麽、想要什麽了,也足夠信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裏流出了掩飾不住的羨慕,藍焉感覺到攥着巧克力的那只手被向北輕輕拍了拍:“你也是,對不對?”

神了,同類之間是真有雷達不成?

向北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道:“做人就開心點兒嘛,我知道,咱們這個圈子的人實在離幸福太遠,每個人遇上的操蛋事兒堆一起能有珠穆朗瑪峰那麽高。但能有啥辦法呢?我身邊認識的朋友,光因為向家裏出櫃不成自殺的就有好幾個,各種各樣的坎兒,邁過去也就邁過去了,邁不過去就永遠留在痛苦裏。”

“十年前我加入了一個公益組織,做志願者,開導過成千上百的同性戀者,也見識了成千上百不同模樣的痛苦,說實話,我打剛才就看出你狀态不對勁,應該不會觀察錯。”

藍焉怔怔的,半晌才擠出句話來:“……我沒事,我就是,看你們感情這麽好……我太羨慕了。”

“羨慕什麽,其實我和他一路走過來也算歷盡千辛。”向北嘆了口氣,“我幸運了點,總算和他一起走到終點。咱們這類人就是極矛盾,渴望愛又害怕愛,我不知道你現在究竟遇到什麽坎兒,但聽你這麽說,一定也是有這樣一個承載渴望的對象吧。愛本身就太苦了,對咱們這樣的人是苦上加苦。這種愛容易把你毀了,再說能有什麽辦法,路走了這麽久我也還是只摸出一個法子,就是學會忘記,學會看開,你明白嗎?對咱們,別的法子都沒用的。”

可哪有那麽容易?說忘記就能忘記?說看開就能看開?要是只有這麽一個法子,那是不是等同于說他們根本就是沒有出路的?所有痛苦的盡頭,就永遠只有絕望?

藍焉忽然“啪”地一下打開向北覆在他手背上的手:“你懂什麽?你們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已經一只腳踏進幸福了!你對我什麽都不了解,憑什麽說別的方法沒用?”

他說着說着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這愛沒毀了我,這愛救了我,你明白嗎?我不會選擇忘記的,永遠、永遠不會,正因為我記得,我才得以活下來。”

“你說能看開,根本就是在撒謊。”他咬着牙,“愛過他那樣的人,任誰都看不開,任誰都放不下。”

他鬧出的動靜太大,另一邊的兩人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查看情況。阿薩給他遞幾張紙巾:“哎喲……怎麽哭了呢。”

向北也才從他這番話裏緩過神兒來,尴尬地扶了扶帽子:“對不起,我看你不開心就想試着開導開導你,沒想到惹禍了。”

一邊紀越也帶着歉意開口:“他老這樣,經常好心辦壞事,但人真的很善良,本意絕不是讓你傷心的,我替他向你道歉。”

藍焉沒接阿薩的紙巾,擡起手胡亂抹了把眼淚,後知後覺自己是否太過敏感沖動,在陰潮的角落呆久了就變得脆弱不堪,忍受不了被別人的太陽灼傷,僅僅這樣就情緒失控。

他緩了緩呼吸,垂着頭低聲對向北說:“是我該說對不起。”

向北性格大大咧咧,不至于把這點不愉快放心上,又往他手裏塞塊巧克力:“哎真的沒事啦,我都說了是我不好,你千萬別自責。我真的希望你開心一點,笑一個吧,你笑起來明明就很好看。”

藍焉扯起嘴角笑了笑。

話題很快又回到正事上,向北這次不敢亂開小差了,老老實實坐在紀越身邊聽他向阿薩提想法。藍焉則被阿薩打發去買咖啡,意圖是想讓他下樓走走,或許心情會好一點。

藍焉慢吞吞朝外走。他拿出手機看了看微信,和倪诤的聊天記錄仍停留在早上自己回複的“好”。藍焉點開輸入框,很想問他現在在做什麽。想說今天來了對新客戶,是兩個男人,他們也和我們一樣認識好久好久了,他們決定要辦婚禮,會不會有那麽一天你也願意跟我辦婚禮。那會有多幸福,你的這輩子都是我的,而我的這輩子早就是你的了。有人跟我說我們這種人的愛是苦上加苦,可甜的東西我竟然一點也不想嘗,我只要你,苦也沒關系,甘之如饴。

打打删删,最後什麽也沒發出去。藍焉仰起頭去拍高懸的太陽,刺眼的日光幾乎讓他以為此刻正是盛夏。他眯着眼按下拍攝鍵,将照片發給倪诤:

“太陽真好,我聽你的話出來走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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