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無效的認罪

無效的認罪

1

——是不是可以向家人坦白了？

何凜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句話真的是這種場合、這種氣氛下正常人類能夠說出口的嗎？

他看着趙千景臉上真誠而坦然的表情，逐漸明白面前的這家夥并不是在開玩笑。

不過，類似的場景似乎在昨天也上演過一次……

2

何凜首次與音樂相遇時可能尚在母親腹中，然而記憶中的第一次卻是在兩歲左右的時候，他收到了來自父親朋友的生日禮物——一個金屬制的小豬儲蓄罐。

起初沒有人在意這個小物件，直到有一天，淘氣的男孩搖晃着儲蓄罐，觸發了底下的一個機關。

誰也沒想到，這裏竟然隐藏着一個八音盒。

那是何凜第一次接觸到音樂。

舒緩而又動聽的旋律如小溪般緩緩流入心頭，當時還懵懵懂懂的男孩不自覺地跟着節奏搖頭晃腦，口中哼起了同樣的樂句。

3

似乎是直覺使然，兩歲的何凜并告訴母親關于儲蓄罐的秘密，直到某一天，沉浸在音樂世界中的自己沒有注意到身後母親的腳步聲。

小豬儲蓄罐被扔進了垃圾桶，而何凜也遭到了人生中唯一一次來自母親的暴力行為。

他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屁股，抽泣着将“不能靠近音樂”這個觀念深深地刻印在腦海中。

等他長大了一點，母親終于把關于父親的事情合盤托出。

其實後來想想，按照母親所描述的情形，父親的酗酒和精神崩潰，其實與樂隊關系不大，反倒是排練與演出能夠短暫地治愈時而狂躁時而頹喪的內心。

那個送何凜小豬儲蓄罐的叔叔便是曾經的樂隊成員之一，據他所說，父親在臺上和臺下性格反差過大，導致他有時候懷疑自家主唱是否雙重人格。

這種特質，後來何凜在陸飲秋身上也找到了類似的案例，只不過這家夥是臺下吊兒郎當，臺上卻異常嚴肅正經。

4

然而童年遭受的那頓打以及母親留下的話語，卻深深地印刻在何凜心裏。

“一旦與音樂扯上關系，總是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長大後他發現了自己的歌唱天賦，認識到了自己對音樂的喜愛，卻也只敢像第一次學習游泳的小鴨子一樣，只敢一點點接近河面，用腳尖試探着未知的風險……直到陸知夏把何凜踹下水。

“到了，我送你回家？”趙千景的話語打斷了何凜的回憶，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停車場。

距離演出散場已過了一段時間，停車場上空蕩蕩的，只有少數幾輛車還停着。

“等等。”

何凜忽然意識到什麽，松開手，反射性地向後退了半步，問道：

“你不會是想讓我現在就回家認罪吧？”

5

趙千景笑了。

“倒也不必這麽着急。”

他打開車門，調整了一下副駕駛座的位置，慢悠悠地繼續說道：“時間你定，到時候我會過來給你助陣的。”

何凜白了他一眼，心裏卻無可奈何地贊同趙千景的觀點。

既然自己已經在觀衆面前露出真身，而母親又不是古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閨中貴婦，總有一天會通過某種渠道得知此事。

與其到時候被動地解釋緣由，不如現在就主動出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母親的怒氣也會稍稍減弱一點。

更何況……何凜坐上副駕駛座，轉頭看着趙千景的側臉，想起家中書架上整整齊齊擺放着的“逆羽”寫的書。不管怎麽說，作為趙千景的書迷，在本人面前母親不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吧。

6

演出結束後陸知夏給大家放了三天的假，擇日不如撞日，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何凜對母親說今天下午有個朋友會到家裏來，想介紹給她認識一下。

自從何凜加入slow PHRASE之後，為了降低暴露的風險，他就再也沒有邀請過朋友到自己家中做客。

他看到母親臉上短暫地露出了驚訝的神情，旋即恢複了平常，開口詢問起這個朋友愛吃什麽。

直到打扮得人模狗樣的趙千景進門的時候，他又一次在母親臉上捕捉到了複雜的表情變化，先是吃驚，然後是疑惑，最後是欣喜若狂。

“你是……”

“您好阿姨，我們在前幾天的簽售會上見過面。”

趙千景說着，拉起一旁企圖假裝透明人的何凜的胳膊，露出了燦爛到有些瘆人的微笑：“我就是阿凜的朋友。”

7

在母親被崇拜的作家迷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何凜趁勢坦白了一切，他的忠實樂迷趙千景也拿出了一堆CD啊演出海報啊之類的證據。

何凜嚴重懷疑他準備這些東西是為了預備在自己臨陣脫逃的時候落井下石用的。

母親則笑呵呵地擺擺手：“我其實早就發現了，啊，這張CD我也買了。”

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何凜恍惚間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母親白了他一眼，繼續對着趙千景說道：“剛開始只是有些懷疑，總覺得小凜比以前要開朗很多，早上出門的時候也不再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起初我以為他只是換了份工作，于是就去公司打聽，果然小凜已經辭職了。”

何凜記得母親曾經提過好幾次，她覺得個性散漫又容易心軟的自己其實并不适合那個古板壓抑的職場環境，因此自己的離職并沒有引起她的懷疑。

“我問了你的幾個前同事，他們都不清楚你的下家是在哪裏。”母親轉向自己，繼續說道，“因為你早上出門的時間沒變，我推測你大概率還是在那附近上班，而且考勤時間也沒變。可是我在那裏的寫字樓找了幾圈，都沒有什麽線索。”

母親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然後我找到了一間名叫‘青橙’的Live house。”

8

不愧是推理愛好者，思維清晰邏輯嚴謹，何凜不禁在心中擊節贊嘆。

那之後的故事就簡單了，母親在“青橙”聽到了何凜的歌聲，為避免打草驚蛇，她沒有直接詢問自己或是“青橙”的工作人員，而是憑借自己的人脈獲知了真相。畢竟自己的父親曾經也是搞樂隊的，那些同行們母親大多都認識，很快就打聽到了何凜的事情。

何凜恍然大悟，雖然自己能瞞過親朋好友，卻無法避免與這些樂壇前輩們接觸。即便是他每次都會請求對方替自己保密，但難保沒人會說漏嘴。

“後來，您就在我的簽售會上跟我吐槽，說自己發現了兒子的秘密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跟他說。”趙千景插嘴道。

母親點點頭，眼中燃起崇敬的火花：“沒想到趙老師真的替我解決了這個困惑。”

9

何凜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想明白之後忽然發現，趙千景你個濃眉大眼的家夥，竟然也叛變了革命。

他細細地捋了捋時間線，先是自己向趙千景坦白了身份，然後趙千景在新書簽售會上知道了母親的苦惱，于是他就慫恿自己在觀衆面前露出真容，随即便提出要陪自己去認罪伏法……一切都串上了。

好厲害的家夥，自始至終都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10

趙千景拒絕了母親提出的共進晚餐的邀請，在書房裏替他的十幾部大作一一簽上名字之後，何凜就被母親打發去送他回家。

兩人的家距離僅有一站地鐵，一路上何凜臭着一張臉并不想搭理趙千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閉上了嘴。

并肩站在月臺上，何凜終于忍耐不住沉默，指着手機屏幕上的聊天記錄說道：“樂隊後天晚上在青橙舉辦慶功宴，如果有空的話要一起來嗎？大家都同意了。”

他看着趙千景臉上的表情從驚訝逐漸轉變為欣喜，心中暗自思忖。說到底，他的所作所為只是一個粉絲想要實現自己的心願，希望偶像能夠擺脫沉重的枷鎖，在舞臺上釋放真實的自己而已。

手心傳來熟悉的溫度，是趙千景的體溫。

“那天沒有安排，不對，就算有安排也要往後推，我一定會去的……”

後面的半句話湮沒在列車到站的轟鳴聲中。

11

回到家中，母親還在書房裏面對着趙千景的簽名書發呆。何凜見狀毫不客氣地吐槽道：

“媽，收收你的口水，我去做飯了。”

母親倒也不生氣，樂呵呵地告訴何凜晚上多加兩個葷菜慶祝一下。

餐桌上，母親忽然說起剛開門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路歷程：“早上你一臉嚴肅地說會有朋友來家裏，我還以為你要向我介紹女朋友呢。”

有這麽誇張嗎？何凜咽下一口米飯，心想。

“推開門看到是個男孩子的時候，我吓了一跳。”母親繼續說道，“然後就發現門外站着的是‘逆羽’……趙老師。”

嗯，這可真是個大驚喜。

“那時候我想，能把他請到家裏來這件事，我能跟朋友們吹一輩子，至于你找的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那都不重要了……”

“等等。”何凜打算了她的話，放下筷子，說道，“千景他只是普通朋友。”

“是嗎？”母親擡起頭，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何凜一會兒，說道，“可是他對你……是我想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