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宴散
第49章 宴散
“小賤人!我終于找到你了。”
老婦人披頭散發, 衣服破破爛爛,手上還有肉渣油脂,看着像是叫花子。
她穿過人群, 一瘸一拐撲向沈皎,賓客唯恐不及,怕沾染上贓物。
沈皎瞳孔放大,雙目驚恐地盯着向她奔來的老婦人。
是她,數個月前那個吃人村莊,那個逼迫她嫁人的老婦人。
她的臉與她兒子那張猙獰的臉重疊,恍若那時野獸向她撲來,她雙腳如被釘住, 釘在泥地裏無法動彈。
而那只野獸要将她撕咬死, 老婦人将沈皎撲到在地,用沾着油脂的手掐着她的脖子, 掐得死死的。
沈皎聞見一股腥臭味,但轉瞬即逝,因為此刻她窒息得快暈過去。
老婦人不停咒罵, “去死吧你這個腌臜貨, 賤人,你還想嫁人?去陪我兒子吧。”
沈皎脖子上的手忽然松開, 久違的空氣入鼻, 沈皎睜開眼,沈府的下人将老婦人拉開,謝子衿扶起沈皎。
“皎皎沒事吧,痛不痛。”
沈皎搖了搖頭, “無事。”
她轉頭望向被下人壓在地上的老婦人,嘴唇控制不住發抖。
謝蘭意慌忙趕來, 摸着沈皎的脖子擔心詢問。“小滿,快去拿些藥膏。”
随後她轉頭,“你們是做什麽吃的把這瘋婆子給放進來,還不快給我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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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蘭意意識到自己失了态,她向各賓客弓腰作揖,“此次是我沈府招待不周,驚擾了各位,還望各位見諒。”
下人将婦人拉走,可那婦人不依不饒,在地上撒潑,嚎啕大哭起來。
“天爺啊,你們沈家人,都是群黑心鬼!大家都給評評理啊,評評理啊。”
賓客嘩然,年如意喊道:“沈氏一族為國征戰,立下赫赫戰功,你憑什麽這麽說沈家人。”
“是呀,老夫為官二十載,清正廉明,勤勤懇懇,豈容你這瘋婆子在這胡說八道,污我沈氏名。”
沈道遠一向好面,豈容他人造次,他揮了揮手,“快把這瘋婆子給我拉下去。”
下人動手,老婦人趕忙抱住柱子,朝衆人喊:“今日老婆子就在這讓大家夥聽聽沈家人的惡行,大家夥都給評評理,話若有假,我便一頭撞死在這棵柱子上。”
見衆人動容,她繼續道:“那日,沈三小姐遇劫匪,我兒好心救她,我們全村好心好意待她,我還殺了只雞給她補身體,可她卻在與我兒成親那夜,對我兒,對我們全村恩将仇報。”
老婦人頭發花白,手不停捶着柱子,哭得泣不成聲。
“成親?”有人問,一個個皆問,躁動一片。
“這沈三小姐竟還與人結過親?”
“我聽說啊,這沈家和敬王殿下數月前在前往常州的路上遇到劫匪,而後沈大小姐和敬王殿下都出來了,那沈三小姐遲遲尋不到,應是那時結的親,怕是如今都已失身了。”
“住嘴!一派胡言。”謝蘭意怒道:“還不快把她拉下去。”
老婦人抱緊柱子,哈哈笑出聲,“怎麽?不敢聽我說了?老婆子我一把年紀了,不敢造假,所言句句屬實。”
有人問:“何人可為你作證,你那兒子呢。”
“我就是證,我親眼看見成親當晚,我的兒子被腌臜賤人帶人給殺了,那些人屠了村子,殺光了所有村民只有我逃出,後來他們還放了一把火燒光了村子,我親眼所見,就是這個女人幹的。”
老婦人指向謝蘭意。
簡直駭言,今日來的都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官員,不少人指指點點,其中包括大理寺少卿。
“這麽說,沈夫人屠了村,沈都督守民戰死,沈夫人竟然罔顧百姓性命,沈都督若泉下有知,定當痛心疾首。”
謝蘭意依舊端莊不改面色,她擡步走去,居高臨下蔑視地上的撒潑的人,“這麽多年來,我謝蘭意經歷的風雨比比皆是,敢把這麽個屎盆子叩我頭上的,你是第一個。”
“你……你想幹什麽。”老婦人連連後退,她朝衆人大聲喊,“救命啊,救命啊,沈家人要殺人滅口了。”
大理寺少卿上前,“沈夫人住手,還望給衆人一個解釋。”
謝蘭意轉身,嗤笑一聲,“無稽之談,我謝蘭意随夫征戰多年,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聖上賜我诰命,允我掌沈氏軍,爾等真的相信我謝蘭意會做出此事?”
年大将軍叉腰,怒哼道:“弟婦乃巾帼英雄,老夫信弟婦。”
衆人面面相觑,沈夫人這些年為沈家為國操勞算是有目共睹,像屠村子這種事,沈夫人怎會幹得出來。
老婦人見風向轉變,舉手發誓,“我若所言為虛,便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
“那真是髒了我沈府,你方才說你是在成親之夜見人屠了村,可我分明是早上領兵上山。”謝蘭意不緊不慢說,她轉身向大理寺少卿,“大人自可傳書去問曾州官府。”
大理寺少卿點頭,他甩了甩袖子,“你這婦人竟敢造沈夫人謠,沈都督為國捐軀,才容得你這歹毒的小人在這造次。”
“我……我沒有撒謊,我是看見她放火燒了村子。”老婦人不停搖頭。
“這……”大人遲疑,看向謝蘭意。
謝蘭意拳頭捏緊,許久道:“那火是我放的。”
衆人嘩然,直至一道沙啞的聲音傳來。
“阿娘放火,是為了我。”
沈皎張了張幹澀的唇,她的身體依舊在抖。
謝蘭意厲聲道:“你住嘴。”
謝蘭意知道沈皎要說什麽,沈皎一但說了,她的名聲就壞了,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姑娘,今日是她的定親宴。
京城裏的小姐若被拐進山村當媳婦,還是一村子共妻,不管清白還在不在,這足以毀了她一輩子。
沈皎擡起沉重的腳經過謝蘭意身邊時,少女牽起嘴角笑了笑,她拍了拍謝蘭意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
沈皎走至那婦人身前,她伸手狠狠甩了婦人一個巴掌。
“腌臜的老賤人。”
她早就想這麽罵她了,婦人被壓在地上不停用山村裏的話咒罵沈皎,沈皎伸手又甩了她一個巴掌,聲音清脆。
老婦人兩邊臉紅腫,“我可是你婆婆,你娘就是這麽教你的嗎?”
“我呸,就你也配做我婆婆,你那兒子死得好,那村子裏的人坑害了那麽多姑娘,死了我拍手叫絕,而你,我恨你怎麽也不跟着一起去死。”
沈皎惡狠狠說,她用帕子擦去手上的泥巴,随手扔在老婦人身上,老人布滿皺紋的臉看得讓人心酸,倒像是沈皎欺負老人是的。
沈皎望着老婦人的臉,真會惹人可憐啊。
沈皎哭不出來,她掐着肉才擠出幾滴眼淚,“那日,我從土匪窩裏逃出,路上暈厥……”
她原先哭不出,可說着說着不用掐着肉就淚流滿面,她如實說,将在村裏的所見所聞全說了出來。
謝蘭意那麽要強的人,差點穩不住身暈過去。
老婦人面路驚恐,衆人指着她說道。
“竟不知這世間還有如此駭人的山村。”
“窮山惡水出刁民,那瘋婆子竟還有臉來,沈家人不把她抽筋扒皮已是仁慈。”
忽然一道急促的厲聲,只見老婦人掙脫開下人,朝沈皎撲過來。
沈皎站得離她近,她轉頭便見老婦人那張猙獰的臉近在咫尺,沈皎閉眼,心想着糟了。
可痛感未來,她感覺自己的手被拽住,緊接着天旋地轉,她圈入一個懷抱。
沈皎微微睜開眼,那老婦人被制服在地。沈皎擡眸,入眼簾的是一雙漆黑又熟悉的眼睛。
是陸之慈。
陸之慈松開沈皎,拱手向她行禮,“阿慈冒犯了小姐,還請小姐降罪。”
沈皎搖了搖頭,“無事,你也是情勢所迫。”
陸之慈直起身,他望向地上的婦人,婦人看清他臉的剎那間失聲尖叫起來。
“是他!就是他!屠了村子。”
衆人面面相觑,一個沈府的下人,怎麽可能。
沈皎看向陸之慈,少年神情呆木,歪頭似是不解無緣無故扣上這麽個屎盆子。
怎麽看,都不可能是他。
于是衆人當這婦人是瘋了,沈道遠揮了揮袖子,“快把她帶下去,別又擾了清淨。”
自見證了那場屠戮後,老婦人便開始半瘋半清醒。
在見到陸之慈那一刻,她又開始瘋了,她開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
“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找着了,兒子乖,阿娘給你娶媳婦哈哈哈哈哈哈。”
老婦人睜大眼睛,對着眼前虛無說話。
“兒啊,沈二小姐真是活菩薩,要不是她,我還找不着你媳婦呢,等我找着你媳婦,我把她送去陪你好不好。”
沈皎蹙眉,二小姐?
看來是沈茹月不想讓她好過,阿娘說得沒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一次,是沈茹月贏了,她傷得不輕。
謝蘭意不怒自威,她側目向沈道遠,“二弟,此次你得給我個解釋。”
沈道遠捏拳,他朝旁邊的柳漣漪厲聲道:“茹月呢。”
柳漣漪捏着帕子支支吾吾回:“茹月身體不适……回……回房了。”
“給我把那孽障叫來。”
“是……是老爺。”
沈茹月早站在角落裏,偷偷看着這場好戲,眼中掩不住開心。
可她沒料到父親勃然大怒,她小臉頓時煞白,想趕忙躲起來,誰料有眼尖的人一下子看見她。
“二小姐,原來你在這,老爺找你呢。”
衆人投去目光。
沈道遠呵斥:“孽障還不快過來。”
沈茹月上前跪下,邊用膝蓋爬過來,邊哭得泣不成聲。
謝蘭意的聲極冷,“是你要害我女兒?”
沈茹月嬌小的手抓住沈道遠的衣服,“不是的爹爹,女兒是在路上看見這個瘋婆子,她嘴裏念着皎皎阿妹的名字,我一聽事關謝沈兩家,想着既然妹妹已如此,那謝府也該有知情權,這才把她帶過來。本想着伸張正義,沒想到着了她的調。”
衆人面面相觑,有人忽然道:“今日是沈謝兩家結親,這瘋婆子這麽一鬧,也不知兩家是否還能結得了親。”
“自然不可能。”謝大夫人忽然說。
她語氣斬釘截鐵,謝子衿年紀輕輕便得了榜眼,前途無量,以後什麽樣的姑娘娶不了。
今日之事定會成為京中茶餘飯後之談,若娶了沈皎,那麽謝家名聲就會受損,她本就不喜歡沈皎,今日正好趁此退了這門親事。
謝子衿自是不願,“娘!親已定下,怎能再退。”
“定親就能退親,就算日後你們成了親,你也可以休了她。”
府門早間挂上的紅燈籠忽然掉下,不吉利之召。
老太太拄着拐杖被下人攙扶着從屋裏走出,沈府從未有過如此大辱,她年邁的身子微微弓下。
“今日沈府出此大事,無法招待各位,還望各位諒解。”
老太太出面,且這定親宴亂了套,衆人也着實吃不下,于是擺擺手走了。
老太太瞥了哭紅了眼的沈茹月一眼,重重錘了下拐杖。
“孽障,家族一榮俱榮,一隕具隕,你将那婦人帶進沈府,是要丟我沈府和謝府的臉面嗎?”
沈茹月哭得泣不成聲,“祖母,孫女本也是好心,沒想到會這樣。”
“哼,我倒要多謝沈家這二女兒,若不是她我都不知道又這樁醜事。”謝夫人開門見山,“沈府出了此等事,這親事是萬萬不能再結下去。”
謝子衿急道:“娘,子衿不願做那背信棄義的小人。”
二舅叔勸誡:“是呀大嫂,皎皎這不也平安回來了麽,而且這都是四個月前的事了。”
二舅母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淚,“聽皎皎還出過此事,我心疼還來不及,此後京城的風言風語定會更盛,皎皎一個小姑娘已是不易,咱謝家萬不能在此刻背信棄義。”
見一個兩個的都幫襯着沈皎,謝夫人氣不打一出來:“正因日後風言風語更盛,我才要及時止損,她和山村裏的莽夫拜過堂,誰知她有沒有失去清白,再說了,我本就不喜歡這蠻女。”
謝蘭意大發雷霆,“謝鄭氏你嘴巴幹淨些,我兒清清白白,容不得你說三道四。”
她也不再顧及什麽臉面,冷哼一聲:“你這尖酸刻薄的婦人與那腌臜貨一樣好不到哪去,本容你高攀成我沈府親家,是看在謝家和皎皎的份上,如今識得你這狼心狗吠的東西,我謝蘭意自是要退了這門親。”
謝夫人怒不可遏朝謝蘭意吼:“你罵誰尖酸刻薄,罵誰狼心狗肺。”
謝蘭意不甘示弱,豈能容謝大夫人占上風,于是二人撕扯在一起,二舅叔和二舅母趕忙上去勸架。
沈道遠見這架勢,慶幸老太太将賓客們都送走了,若是賓客們都在,明日的茶餘飯後之談又得添上筆高門貴婦大打出手。
“都住手。”老太太用拐杖重重捶了兩下地,她怒不可遏道:“簡直有辱門風。”
二人這才停下手,高高的發髻如今已散亂,披頭散發地怒目圓睜。
沈皎把謝子衿送出門,謝子衿駐足,他轉頭問,“表妹是怎麽想的,親事便如此作罷了嗎?”
沈皎抿了抿唇,“那表哥又是如何想的,像旁人一樣覺得皎皎的名聲不好了嗎?”
“當然不會。”謝子衿握住沈皎的手,“我從不在意那些虛有的名聲,人生在世,需得為自己而活。我娶皎皎是為一同追随自由,沖破束縛,若我在意了名聲,又何談自由,又何談勇氣對抗束縛。”
沈皎一愣,莞爾爽朗笑了笑,“好,那一言為定,你我都不退婚。”
謝子衿點頭,“母親那我會去說服的,皎皎且安心在府中等消息。”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香囊,看着有些眼熟。
沈皎想起數月前在江南常州,謝子衿上寺祈福,求香囊,送給家人,獨獨少了沈皎一個。
這一個看着要比之前的精致。
謝子衿眉眼溫和,“數月前表妹漏的那個,如今表哥給你補上。”
定親宴前三天,謝子衿突然離開京城,而今匆匆趕來,原是回了趟常州,親自去求了福囊。
難怪,眼下青黑,面色憔悴。
沈皎感動萬分,她雙手接過香囊,擡頭笑了笑,“多謝表哥,表哥三日不曾休息,一定很累吧。”
謝子衿搖頭,“賠給皎皎的,不累。”
望着香囊,沈皎堅定道:“從今往後,皎皎定與表哥并肩同行,阿娘那邊,皎皎也會去說的。”
二人就此一言為定。
沈皎望着謝子衿離去的馬車,嘴角還帶着笑意轉頭,迎面卻遇上阿娘。
屋內,謝蘭意一手拍在茶幾上,“我前腳和謝鄭氏幹完架,你後腳又和那謝子衿私定終身。”
沈皎跪在地上,“可表哥又不像大舅母那樣。”
“人心都是會變的,我不能保你一輩子啊皎皎,我若死後得知你被謝鄭氏那婦人欺負了去,怕是要氣得把棺材板給踹開。”
沈皎擡頭油嘴滑舌說:“阿娘莫氣,沒準是大舅母先沒了呢。”
謝蘭意氣不打一處來,恨鐵不成鋼道:“罷了罷了,就算我同意,那尖酸刻薄的腌臜婦也不會同意的,我勸你啊,還是死了這條心。”
沈皎道了聲,“知道了。”便沒再提起此事。
她與謝子衿做好了前路坎坷的準備,也做好了順其自然的打算。
柴房裏老鼠與蟑螂逃竄,老婦人被綁在柱子上,等明日裏送去官府。
夜深,柴房外的下人睡得正香,老婦人不停地磨蹭柱子上凸起的地方。
終于,綁在手上的繩子斷了。
她解開腳上的繩子,心想老天助她,她命不該絕,等出去她定要殺了沈皎那個小賤人,給她兒子報仇。
她蹑手蹑腳,打開門,月光撲來,一道身影擋在她面前。
老婦人擡頭,只見一張臉在月色下格外俊冷,涼風吹起少年額前的發絲。
少年勾了勾唇,聲陰冷,如惡鬼。
“原來,當初放跑了一個呀。”
老婦人哆嗦着嘴唇,眼前這張臉與數月前那個雨夜的臉重疊。
一樣的恐怖,尤其是那雙眼睛如野獸動物。
冷漠,卻又因嘴角的笑意,溢出對殺戮的喜悅。
她張嘴想尖叫,但很快她的嘴被捂住,緊接着脖頸一涼,鮮血噴湧而出。
濺在少年白皙的臉上,眼角也沾了一點,添了絲妖冶。
老婦人白眼翻起,死不瞑目。
血涼後,陸之慈笑意褪去。
他走至荷花池望着月光下的自己,用清水洗去臉上的血。
身後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陸之慈轉頭,夜靜谧,少女注視着自己。
陸之慈起身,唇角微微勾起,“小姐怎麽來了。”
沈皎步步走近,荷花已有凋謝之兆,風一吹,花瓣落入池中。
她目光與陸之慈對上,少女一字一句聲清晰。
“四個月前,屠村的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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