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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顧予明去停車,順便給她買點零嘴,蘇青禾先抄近道回花店。
取花的先生到了有些時候,坐在遮陽布下,抱着胳膊打盹。
離十點還有五分鐘,蘇青禾沒遲到,但讓客人白等這麽久,總是不好的。加快步伐走過去,高跟鞋踏過水泥地面,發出脆響,不等她招呼,男人轉轉脖子,擡起頭來。
蘇青禾照樣先注意到他額角的疤痕,一眼帶過,發覺他今天臉色不是很好。皮膚仍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白布滿血絲,嘴唇微微泛着白,朝她扯扯嘴角,笑紋的曲線弧度有點力不從心。
她忙掏出鑰匙開門:“不舒服的話可以打電話說一聲的,我們可以給您送過去。”
他閉起眼,睜開,如此反複三四次,扶着旁邊的木架子站起來。腳下虛浮,健碩強壯的身軀差點向前栽去,手上使勁,抓緊架子勉強穩住。
“您還好吧?”蘇青禾皺眉道。
他按着眉心,聲音沙啞:“不礙事。”擡擡右手,露出手背細小的針孔,“打了兩天針,好很多了,只是有點頭暈。”
蘇青禾嗯一聲,推開店門,領他進去:“要注意身體。”
“謝謝。”
謝什麽呢?
她只是随口一提,浮于表面的陌生人式關心罷了。
男人的笑容因她一句普通的關切明朗起來,終于精神了點。
蘇青禾保持着客套禮貌的職業微笑:“您稍等一會兒,我幫您把花包起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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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先坐。”她進到櫃臺裏側,順手指向櫃臺前面的高腳凳。
男人颔首,長腿一跨,疲乏的身子終于找到支撐點,肩膀放松地垂下。
蘇青禾不怎麽喜歡這顆凳子,很多女顧客也建議她們換一把,太高了,對小個子不很友好。爬上去費勁,坐着腳不着地,很不舒坦。
母親說不行,她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在門口擺了幾顆矮凳,坐下去膝蓋高高曲起,能抵着下巴。
母親就是這樣的風格,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鮮少考慮中間選項。很多年前,她因為丈夫锒铛入獄天天以淚洗面,光鮮亮麗的第三者在她眼前晃蕩一圈之後,她便直接省略了探監這項事宜,到天人兩隔,直接料理後事。
單看性格,蘇青禾像父親多一些。
內斂的,不緊不慢的,好脾氣的,只是少一點淡定從容。
很久沒去看過他了。她恍惚地想。
除了下葬那天,母親一次沒去過,蘇青禾偶爾會瞞着她,偷偷去給父親放一束玫瑰花。上大學之後,漸漸少了。
算一算,已經兩年沒去過了。
父親最喜歡的花是紅玫瑰,原來不喜歡的,因為認識了喜歡紅玫瑰的母親,他便喜歡了。
警察帶走他那天,他也帶回一束玫瑰花,黃色的。連續小半個月了,從豔紅到淡黃,母親沒明白其中蘊含了什麽,蘇青禾也不明白。到現在,她還在揣摩,他是為出軌的事求原諒,還是為不幹淨的手段。
錢妙妙唯一一次去她們的出租屋,高昂着脖子,致力于露出她那條價值不菲的項鏈。熨燙平整的女式襯衫上,別着一枚本該屬于母親的胸針。
言談裏提到父親,說他給她買了多少多少東西,如何不計成本地讨她歡心。
母親只是攏一攏及腰的長發,平靜地問:“他送過你玫瑰花嗎?”
“你——”
“我問你,他送過你玫瑰花嗎?”
錢妙妙臉色青白,精致的妝容在亮白的白熾燈下扭曲變幻:“送過,怎麽了?”
大概是那時候開始的,玫瑰花在母親眼裏,變成僅僅能換錢的商品,蘇木森這個名字,連同被黃土覆蓋的骨灰盒一起,消失在她們的生活裏。
蘇青禾很少夢到他,前天晚上夢見了。他還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幹淨整潔的裝扮,眼底含笑,捧一束黃色玫瑰,讓她把花轉交給媽媽。
應該是受眼前這位先生訂單的影響。
一千朵黃玫瑰,她有點慶幸那天母親不在店裏。
動作熟練地系上拉花,蘇青禾長舒一口氣,把多餘的邊角料一股腦掃進垃圾桶,拍拍手,揚起笑臉:“您看這樣行不行?不滿意我再想想辦法。”
男人雙手擺在櫃臺上,手指修長,絞在一起,臉色比剛才還要糟糕:“不用,這樣挺好。”
蘇青禾點點頭,去核對訂單條:“一共九千二,扣除五百訂金,您需要再付八千七百元。”
“好,支付寶啊?”
“嗯,二維碼在這邊。”
他難受地滑動喉結,咳嗽兩聲,從衣兜裏摸出手機。
蘇青禾照慣例在聽到收款提示後在訂單上畫勾,将單子和前面幾個大單用回形針固定在一起,扔進右邊抽屜:“還需要看點別的嗎?”
“不了。”
“好的。”她抱起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到他跟前,“那您慢走,有需要再聯系我們。”
他坐着沒動。
在她靠近時,壓低腦袋,蘇青禾只能看到他頭頂的雙旋。
她忽然于心不忍起來。
她竟然會于心不忍。
自己都覺得好笑,她坐回靠背椅裏,價目表旁邊放着個卡通鬧鐘,時針走了四分之三個鐘面。
“顧予明快過來了。”她說。
應該有個了斷了,一千朵紅玫瑰,一千朵黃玫瑰,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那邊破費了,這邊心裏沒有因此舒服多少。蘇青禾不明白他怎麽想出這麽個法子。
男人錯愕,猛地擡頭,額角的疤痕暴露在燈光底下,不算明顯,也很難忽略。
蘇青禾确定了。
那條疤是她留下的,她發瘋似的從男生手裏搶過小刀,發瘋似的對他們一陣亂揮,他沖上來搶,刀尖擦着他的眼皮劃過去,在額角留下一條不長不短,不深不淺的血痕。
景浩。
一個想要贖罪的人。
他贖罪的對象多了去了,蘇青禾不知道他有沒有那麽多八千塊、九千塊去彌補別人,不過他是那夥人裏唯一一個想方設法來彌補的人,多少讓人感到欣慰。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他小聲問,腦袋又低垂下去。
蘇青禾回:“那天和顧予明打架的人,是你吧?”
蘇青禾前幾天才知道這件事,從隔壁壽司店老板那裏聽來的。熱心的日本青年,坐在路邊曬太陽,告訴她那天她的顧客和別人在路口打架,被帶去派出所了。
蘇青禾問他怎麽知道是她的顧客,對方笑着指指玻璃櫥窗裏的玫瑰花:“我見過他,他經常到你們店裏買很多玫瑰花。”
很巧,顧予明也是那天和人打架進了派出所。
顧書明說顧予明常常和人起沖突,但真正動手的沒幾次。一次,是和鄭明瑞,另一次,是和景浩。豁出命地打,把自己和對手一起送進醫院。
“他在為你出氣。”顧書明當時說。
顧予明怎麽知道這些事的,蘇青禾不知道。他沒提,她也沒問過。
景浩握緊雙手,神情和動作不自在起來,對于她的提問,只從喉嚨裏擠出一個肯定的單音,說不出別的。
顧予明發微信問她要不要吃路口那家的小籠包,她想着他現在過來只會讓事情更糟糕,于是說想吃,讓他買了再來,順便再去隔壁那條街,買一杯咖啡雪頂。顧予明不疑有他,一口答應下來。
估計要半個小時才能過來。
蘇青禾握着手機,沒放回圍裙兜裏:“你以後別來了。”
景浩睜大眼睛,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凝結出驚訝又沮喪的情緒。對上蘇青禾的目光,馬上像受驚的貓,驚惶地錯開視線。
說話聲音還是沙啞的,叫人聽不真切:“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事情。”
“林昭雪現在怎麽樣了?”
“她……我不清楚,高中畢業就很少見面了,她去澳大利亞留學,我進了一所職業學校,沒怎麽聯系。”
蘇青禾眼神淡淡的,說話聲音也淡淡的,分辨不出情緒:“她為什麽不來為我做點事?”
景浩默,整個身子縮在巨大的花束後面,似乎這樣能讓他蜷縮的身體放松一些。
“始作俑者在國外逍遙自在,享受生活,你現在,又在做什麽?”
“當初的事,我脫不了幹系。”
“你倒是很清楚。”蘇青禾拉開抽屜,剛整理好的單子被扯下來,很用力,單子從中間斷開。
她把下半截扔在玻璃櫃臺上,輕飄飄落在他左手邊,“想贖罪,你贖得過來嗎?轉去十五中的趙學姐,看了兩年心理醫生的周學姐,入學一周被逼辍學的小學妹,你們自以為的年少不知事,影響了人家一輩子,這些罪,你要怎麽贖?”
“對不起。”
“你現在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是打算激起我們的同情心,說一句‘我原諒你’,好讓你心安理得地生活?當初我們哭喊着求你們的時候,你們又是怎麽做的?”
“對不起。”
“你以為每個月省吃儉用,給我送幾千塊錢,能讓我過得好一點?你看了心裏能得到安慰?”蘇青禾站起來,手臂一揮,黃玫瑰花束在櫃臺上翻滾兩圈,滾落在地。
有幾朵不堪重摔,花瓣散落開,有兩片飄到她腳背上,沒什麽重量,她卻覺得厭煩極了,跺着腳甩開:“你是不是覺得,你有心悔改已經是天大的恩賜,我還得跪下來感恩戴德?”
“我沒那個意思……對不起。”他手指糾纏在一起,像它們的主人一樣局促無措。
“對不起對不起,除了這個,你還會說什麽?”蘇青禾一手拍在櫃臺上,聲音很響,她感覺得到掌心的酥麻疼痛。
景浩垂着眼,睫毛顫抖着,嘟哝着重複:“對不起,蘇青禾,對不起……”
對不起。
蘇青禾等了很多年,真正想要的一個“對不起”,其中一個。
她應該開心的,然後肆無忌憚地在言語上攻擊他,咒罵他,讓心裏的小疙瘩在謾罵聲裏變小,變小,再變小,直到消失。
可是她沒有。
她開心不起來,一點也不。
她只是因為他聲音裏的哽咽大光其火:“你委屈什麽?自己做了錯事,跑到受害者面前委屈什麽?你有什麽資格?”
景浩艱難地分開十指,嘴巴張開又合上,想說點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
“我不會原諒你,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會原諒!”她傾身過去,揪着他的衣領,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氣,迫使他擡起頭來,“看看你自己,變成什麽樣了?窩囊,沒用,行屍走肉!”
“對不起。”他重複同樣的話。
“你別再來了,聽到沒有?”她惡狠狠的,學他們當初威脅她的語氣,只是學得有點不倫不類。
景浩不吭聲了。
蘇青禾瞪視他良久,看見他眼睛裏流轉的水光,突然沒了脾氣。
松開他,癱坐回椅子裏:“你比他們好多了,起碼你還有良知,你還知道自己做錯了。景浩,那些沒心沒肺的人在逍遙自在地享受人生,你學學他們,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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