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夢境與現實

林出病了兩天,第三天就完全康複了。他總覺得身上還有些懶懶的,提不起精神。

在這期間,沈風來幾乎時刻陪在他身邊。有時候他們會在懷拉拉帕湖邊閑逛,逛膩了就去馬丁堡小鎮上的酒吧街坐坐,有時候幹脆就閑在院子裏跟Zart玩扔球游戲。

林出不想破壞這種難得的融洽,所以他刻意不去提起某些煞風景的話題。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氛圍倒是越來越好,仿佛原先的那點尴尬都憑空消失不見了一樣。

更多的時候,林出都無所事事地坐在湖邊,看酒農們背着巨大的漏鬥形背蔸在果園裏來回,順便觀察葡萄的顏色是不是又比昨天深了一些,湖邊的花朵綻放了幾種顏色,又吸引了哪些動物過來玩耍。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一天早上他拿起手機看見社交app給他推送了新聞,是這一屆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的消息。大概因為林出是上一屆金獎得主,配圖竟然使用了他的照片。

那甚至不是林出參賽的照片,而是去年他參加威尼斯音樂節的時候拍攝的一張宣傳照。畫面上是雨後的森林和爬滿青苔的廢墟,白色西裝的音樂家坐在繞滿藤蔓的鋼琴前閉着眼睛彈奏,恰巧有一束陽光透過頭頂照在他的雙手之上。

這張海報曾經被林出的粉絲瘋狂搶購,他們說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朵廢墟之上開出的聖潔百合花。

林出怔怔地看了一會,還是沒忍住,點開了app,發現自己賬號發送的最後一條狀态竟然被評論了幾萬條。那條狀态以林出的口吻說今年會暫緩一切工作,空出時間來留給自己,希望能在鋼琴演奏上再上一個臺階。應該是Macheda女士代發的,趕在琉森音樂節和薩爾茨堡音樂節正式名單公開之前,以免被有心媒體亂寫。

他揉了揉額頭從床上坐起身來,把狀态點開去看那些評論,發現大部分都是各國粉絲的表白,很多人都寫了很長很長的評論,用非常動人的文字寫下對他的愛,希望他能再次全球巡演,演奏柴一、拉二,哥德堡變奏曲那樣需要高超技巧的經典曲目。

有人問他是不是打算閉關錄制李斯特專輯,還有人問他會不會像繼父奧爾西尼那樣往作曲方向發展。還有更多微妙而奇怪的問題,其中一個粉絲問:“我們的Lin該不會是有戀人了吧?”

他出道很早,又是十分不顯年紀的亞洲面孔,很多歐洲人至今還認為他是個少年。這條評論引發了一連串的哀嚎,很快就被頂到了最高的位置。甚至有人回複說:“實在難以想象有誰可以得到王子的心,我已經開始嫉妒她了!”

當然,不好的言論還是有很多,冷嘲熱諷說他的演奏水準還不如某位音樂神童的、直接批評他喜歡商業炒作,陰陽怪氣稱呼他為“piano icon(鋼琴偶像)”的,與為他說話的粉絲吵成了一團。

林出立刻把手機放下來,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不要去看,也不要去想。

他的視線漫無目的地轉向窗外,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

窗外是絢爛的陽光,長長短短的鳥鳴在樹林間響起,長夏和新秋纏綿成微風,吹來小孩子和Zart打鬧的聲音。

林出的情緒逐漸舒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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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覺得,不過短短幾天的時間,原來的生活似乎已經離他很遠,遠到甚至有些陌生了。

在沈風來的酒莊裏,他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靜。沒有燕尾服和黑白鍵,沒有鮮花掌聲與鎂光燈,也沒有交響樂團恢弘繁複的音樂聲。

這讓林出的心裏産生了一種奇妙的割裂感。

林出說不出哪種生活更好一些。他無法把心情整理好,只好盡量放空自己的情緒,也強迫自己不去回味與沈風來之間那若有似無的情愫。

沈風來說“人們總要從美夢中醒過來,回到自己真實的生活中去”。

如果說沈風來把音樂當做一場夢境,那麽對于林出來說,這樣悠閑美好遠離紛擾的日子就是一場夢境。

夢境與現實,已經完全混淆在一起。

那不如就放手讓自己沉淪得再徹底一些。

林出下樓走到院子裏,撐着欄杆往葡萄園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一個小女孩拿着個籃子,舉高了頂在頭頂,在草地上瘋跑。Zart追在她的身邊,也玩瘋了,四只爪子上都是泥土。

生病的幾天裏,這個叫作安娜的女孩子來探望過兩次,帶來了水果和卡片。只是小孩子沒有定性,每次都是來坐了一會兒就跑出去玩了。

後來林出才知道小姑娘的父母為沈風來管理着湖畔的釀酒廠,平時跟沈風來非常熟悉,經常帶着周圍的孩子在酒莊附近玩耍。

看到林出之後,安娜笑着飛奔過來。林出看到她的籃子裏擺滿了鮮花,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果子。

“你已經康複了嗎?”安娜仰着臉問他。

林出點點頭,從口袋裏拿出一塊巧克力給她,“是啊,只是有點小感冒而已。謝謝你之前送來的水果。”

安娜大大方方地接過巧克力,想了想,又從花籃裏拿出一束鮮花遞給林出。

林出接過花,笑着逗她,“這麽漂亮的花,專門去采來送給我嗎?”

安娜低頭看了看林出手裏的花,又擡頭看了看林出的臉,然後不知道怎麽就害羞了,紅着臉直白地說:“因為你長得很好看啊。”

林出愣了愣,說:“謝謝。”

安娜想了想,突然問他:“我長大以後可以嫁給你嗎?”

“……”林出有點無語,“你前兩天還說想要嫁給Finn呢。”

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Finn說你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音樂家,我喜歡長得好看的音樂家。”

這種話其實林出聽得不少,更露骨的都有,可他還是感覺自己完全跟不上這種小女孩的腦回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回應什麽好。

安娜的眼睛亮晶晶的,表情也很認真,又問了一遍:“可以嗎?”

林出只好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蹲下來平視她的眼睛。

“不可以,我的小女士。”

“為什麽?”

“等你長大了,你會遇到真正喜歡的人。那時候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了。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在你的婚禮上演奏《婚禮進行曲》。你聽過《婚禮進行曲》嗎?”

安娜點點頭,臉變得更紅了。她說:“可是愛情是不會被時間沖淡的,不是嗎?”

林出停頓了一下,心想這小姑娘不知是看多了小說還是電視劇,于是笑了一下敷衍道,“大概吧……”

安娜又問他:“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林出被問得愣住了,片刻之後才低聲說了一句:“有的。”

這下安娜失望地嘆了口氣,悶悶不樂地垂下腦袋。過了一會兒她說:“那好吧,那我不要嫁給你了。你有喜歡的人,我們是沒法成為真正的soulmate的。”

聽到這話,林出有點想笑。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很閑,才會坐在這裏跟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讨論愛情和soulmate這麽高深的話題。

好在小孩子的不高興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一會兒,遠處有幾個孩子喊安娜的名字,她轉過頭去看了看,很快蹦了起來,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林出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Zart沒有再跟過去,而是用腦袋頂着林出的手嗚嗚咽咽地撒嬌,林出用手指順了順它的毛發,把它帶到水池邊洗爪子。

Zart很喜歡水,洗着洗着就忍不住瘋玩起來,甩了林出一身水珠子。

就在這時,落地門開了,沈風來從屋子裏走出來,自然而然地接過林出手裏的花灑,“我來吧。去把衣服穿上,小心着涼。”

午後的陽光被院子裏的遮陽傘遮擋着,燦爛的光線帶着溫暖的溫度,卻又并不灼熱。遠處的幾個孩子不知道在玩鬧些什麽,發出了非常快樂的笑聲。

“你今天心情很好?”沈風來突然開口說問道。

林出愣了一下,朝他看過去。

沈風來的表情很平靜,也看向遠處的幾個孩子,“被安娜表白了,所以開心?”

林出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自覺露出了笑容,連忙控制住表情說:“我才沒有呢。”

沈風來側過頭,看向林出的眼睛笑了笑,沒有說話。

林出懷疑地看着他,追問道:“你怎麽知道安娜說了什麽?你聽到了?這麽遠?”

沈風來伸手擋住Zart甩出的水,說,“小出,我和你開玩笑的。”

林出不肯相信他,偏頭看了沈風來好一會兒,突然用手去撓Zart的腦袋,撓的Zart癢了,興奮地甩動身上的毛發,抖了沈風來一身的水。

沈風來朝旁邊躲了一下,還是被水花澆了一身,他啧了一聲,喊道:“哎!”

林出頓時大笑起來,幹脆從沈風來手裏搶過花灑,用水去潑沈風來。又在沈風來反手要搶的時候耍賴嚷嚷道:“我是病人!”

聞言,沈風來幹脆不躲了,迎着水花關掉了水龍頭。他的身上都濕透了,銀灰色的襯衫緊貼着身體,勾勒出完美的男性線條,連腹肌的形狀都看得清晰,顯得他肩寬腰窄,緊實有力。

林出下意識移開視線,邊笑邊說:“我也和你開玩笑的。”

沈風來抽了幾張紙巾把手上的水擦幹,又伸手抹掉了林出臉上的水。

林出擡頭看着他,發現沈風來的神情帶着笑意,于是又不滿地擡起手肘撞了他一下,“沈風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因為小孩子的表白而開心吧?”

“當然不會。”沈風來露出無奈的表情,“安娜還小,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喜歡你,難道我也不知道?”

這話立刻讓林出想到那些不斷維護他,堅定不移地愛着他的音樂的人,心跟着向下沉了一沉。那種自我厭惡的情緒又泛了上來,他的笑容變淡了一些,“你怎麽也說這樣的話。”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演奏家。”沈風來看着他說,“別想太多,你原本就值得被所有人瘋狂熱愛。”

作者有話說:

注:

[1]哥德堡變奏曲:BWV988,巴赫所作的曲目。名氣很大,鋼琴演奏裏程碑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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