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聖潔之境
山裏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很可能上一秒還晴空萬裏,下一秒就開始下起暴風雪。登山徒步最好一早就出發,因為即便按照指示牌走在正确的線路上,也容易遇上意想不到的麻煩而耽誤大量時間。
胡克步道的入口帶有醒目的藍色标記,提示着這條線路強度不高,适合普通探險者,往返平均時間在3.5小時左右,需要自行準備食物和禦寒衣物。
沈風來走進登山者小屋,再次确定路線,并且為兩人租賃登山杖、手套等有可能用上的裝備。
就在這個時候,林出接到了妹妹林希的視頻電話。山裏的信號并不好,他舉着手機走出挺遠才勉強接通了。
鏡頭的那邊,16歲的林希青春洋溢,眉眼跟林出有幾分相像,是個豔光四射的美少女。
只是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好,一上來就噘起嘴巴,“哥,你還沒回家嗎?你已經去新西蘭旅行那麽久了,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林希,”林出叫她的中文名,“你還是小孩子嗎?”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啊。”林希哼了一聲,“我是你的親妹妹。那句中文怎麽說來着,骨肉相連?”
“……骨肉相連個頭啊!”林出忍不住笑出聲來,“你要實在很閑的話,我讓林女士給你多加幾節中文課。”
林希:“我很忙的好吧。你以為世界上有幾個天才少女能16歲考進皇家音樂學院作曲系?我要是閑的話,早就飛過來陪你一起旅行了。”
林出清楚她的性格自小獨立倔強,并不是什麽愛撒嬌的小姑娘,此時覺得有點奇怪,皺了皺眉說:“找我有事?你寫的譜子我都彈過了,也把可以修改的地方都标了出來發給你了。你覺得有問題?”
“問題大了!”林希不高興地說,“這麽完美!一看就不可能是你寫的!”
林出:“……”
“哥!”林希嚷嚷道,“我是你妹妹,我還不知道你嗎?你的演奏水準是天下第一的,但對作曲又沒興趣,不可能改得這麽專業,畢竟你連勳伯格都不聽。”
“……”林出又好氣又好笑,“你打過來,到底是想誇我還是罵我?”
林希:“反正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把譜子拿去給我爸了。你怎麽能這樣,明知道我要跟他冷戰到底,還把我寫的譜子拿給他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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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林出模棱兩可地說,“是別人改的。”
“我不信。”林希繼續說,“你在享受南半球自由自在的旅行,表哥又回了中國,你周圍還有誰有這個本事?”
聽了這話,林出心裏一動。他當然知道沈風來在音樂上的驚人天賦,時隔多年,再次從別人嘴裏聽到對他的贊許,哪怕這個贊許只是來自于這麽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竟然都覺得心緒複雜,鼻腔也微微開始發酸。
他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林希不知道她哥哥心裏在想什麽,只當他默認了,氣呼呼地說道:“哥,需要我提醒你一遍嗎?他只是你的繼父,我們倆才是血親,我們是一個媽媽生的。你不能總是站在他那邊,不幫我。”
“胡說八道什麽。”林出忍不住說她,“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不是小孩子了,別總是惹他不高興。”
“我看他對你比對我好多了。”林希翻了個白眼,見林出露出不太贊成的神情,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又提起了別的,“哥,你生日就在下個月了,你一定得回來吧?”
林出:“怎麽?”
林希:“你今年要是沒什麽打算的話……不如來學校看看我?我同學們都很崇拜你,說要是我能把你請來,我們就申請專門為你辦個森林音樂party。”
“……”林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不了。我今年有想做的事情,也有想陪的人。”
“……什,什麽?什麽人?”林希被驚到,幾秒後開始口不擇言,“那個威斯敏斯特家族的高傲女人?還是上次給你送花的英俊古董商?”
“亂說什麽啊。”林出拔高聲音打斷她,“都是媒體瞎寫,別人信就算了,你也信?”
就在這時,他看見沈風來從商店裏走出來,正在朝着這個方向過來,于是加快語速說了一句:“先不說了,總之等我回去,給你帶禮物。”
林希搶着說了一句:“我不要禮物,我要你來學校,當我的期末考試piano partner。對你來說動動手指就行了。”
林出“啧”了一下本能想要拒絕,又不知想到了什麽,只是嘆了口氣說:“知道了,我看情況再說吧。”
沈風來手裏拿了兩跟登山杖,走近之後把其中一根抛給林出。
“聊完了?”他笑着說,“那出發吧。”
林出接過登山杖,把手機收回口袋,點了點頭。
沈風來幫他把絨線帽戴在頭上,又把防風外套的拉鏈和扣子全都重新扣好,最後從登山包裏找了一副很厚的手套遞給他。
林出感覺背上都迅速滲出了汗,“至于這麽誇張嘛。”
這裏著名的胡克步道入口,能看到不少游客往返的身影。今天天氣溫暖,大部分人都只穿着薄薄的外套。他覺得自己這樣顯得有點蠢,想伸手把帽子摘下來。
結果沈風來按着他的肩膀不讓他動,說道:“戴着。從這裏出發,幾分鐘後是第一個峽谷,開始逐漸變冷。到冰河附近溫度可能會降到零下,如果運氣不好,遇上雨雪還會更冷。想要觸摸到冰川,這些準備都是必須的。”
“這麽冷?”林出倒是沒有想到,忍不住用視線去瞥那些打打鬧鬧的游客,發現其中甚至還有年輕女孩穿着皮鞋和漂亮輕薄的裙子。
“你這是什麽表情。”沈風來笑了,“放心吧,這條線路的評定是D,很安全,堅持不下去随時可以原路返回。”
他邊說邊朝着林出伸出手來,“走吧。”
林出連忙追上幾步,把手放在沈風來的掌心裏。
他們徒步走在碧藍的天空和湍急的河流之間,沒過多久,視野裏果然開始逐漸出現大片的積雪。寒意逐漸在四周升起,并不刺骨,卻也穿過了衣服的縫隙慢慢侵蝕到了皮膚。
林出縮了縮脖子,微微喘着氣問道:“你好像很熟悉這裏?”
“嗯。”沈風來放慢了腳步,握着林出的一只手伸進自己衣服裏,讓他汲取身體的溫度,“以前來過幾次。”
林出看向沈風來,心裏希望他能多說些什麽,于是直接問道:“我聽丹尼爾先生說了,你以前喜歡跳傘和攀岩,也很擅長登山。”
沈風來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看他,眼睛裏有一些笑意。
“他跟你說的?”他輕描淡寫地說,“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剛來新西蘭,覺得很新鮮,什麽都想試試。”
“是嗎?”林出有點不太開心,把手裏的登山杖插進路邊的草地裏,“丹尼爾說你很厲害,是俱樂部裏最厲害的。但是我都不知道你會跳傘,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沈風來回答他:“不是什麽值得拿來說的事情,只是閑來無事體驗一下而已。”
林出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他想要把手從沈風來衣服裏抽出來,但是最後只是動了動手指。他的情緒有一點低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才好。
沈風來沒有松開他的手,側過身子看着他,“為什麽不高興了?”
林出沒有不高興,只是覺得有點茫然。
“我沒有。”他深呼吸了一下,“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問,很多事情你就不打算告訴我。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沒有來到新西蘭,沒有發生那次追尾,沒有一直纏着你不放,你是不是就一輩子不會回來找我。”
沈風來完全停下了腳步。
山風料峭,拍打在行人的臉上,他不得不微微眯了眯眼睛,神情看起來是有些冷漠的,可林出看過去的時候,發現他的目光實際上非常溫柔。
“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片刻之後,沈風來安撫情緒似的低頭親了親林出被凍紅的鼻尖,輕聲說,“你沒有纏着我不放,別這麽說自己,小出。你只是正好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
林出立刻問他:“真的?”
“真的。”
林出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低頭道:“我是不是不該這樣?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可能就是不喜歡從別人嘴裏聽到我不認識的那個你。”
有一點他沒能對沈風來說,那就是八年前被抛下的事實讓他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傷口反反複複,直到現在都無法愈合。
其實沈風來是個非常合格的情人。溫柔、風趣,細致入微,林出完全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重視和愛意,這愛意像海水一樣,一直無條件地包裹着他,讓他忘記一切不好的情緒,可以完全放松下來。
可是有那麽幾個瞬間,他依然會産生一種錯覺。沈風來的包容是冷靜沒有溫度的,就像是夜色下凱庫拉無邊無際的海一樣。他已經無法抑制地沉溺于其中,卻始終覺得自己漂浮在虛幻的海水裏,夠不到水面,也沉不到海底。
——人不可能用手抓住流動的風。
曾經那個沈風來,不管是留住他或者放棄他,林出都沒有做到。
八年後的今天,他依然沒有什麽長進,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好。
“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沈風來用一種沉靜的語氣說。
林出怔怔地看着他,忍不住回想起昨晚他喝醉之後的失态。就是在那一刻,林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也許因為那段分離的時光而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而已。
他搖了搖頭,“人生沒有如果,也無法倒退。我們分開過八年,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沈風來,我不想你一直愧疚,我就想要你以後多抱抱我,讓我知道你會陪我一起走下去,去完成我們的夢想。”
林出說着就突然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迎來27歲的生日,那麽沈風來很快就要31歲了。
他可以不耿耿于懷那八年的時間,也願意尊重沈風來現在喜歡的生活。可是他依然覺得很可惜。他們認識得那麽早,明明可以有更長更完整的回憶,卻生生浪費了彼此八年的歲月。
一個人的一生也沒有幾個八年。
林出的眼眶有一點發紅,他與沈風來對視,直率地說:“我很貪心,也很霸道,想要你完完全全的,沒有保留的感情。可以嗎?”
沈風來一開始沒有回答,只是抱在林出腰上的那只手在慢慢收緊。他的視線緊緊盯着林出的眼睛,然後似乎是哽咽了一下,說:“可以。”
說完,他呼吸加重了一些,低下頭吻了吻林出的嘴唇,“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可以。”
沈風來的嘴唇像冰一樣涼。
林出這才發現,只是一會兒的工夫,路面上居然已經開始出現覆蓋的薄冰,撲鼻的全是冷冽到極致的味道,就連沈風來身上很淡的香水味都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
他們已經開始進入冰川的範圍了。路邊上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灰白色的冰湖,生命的跡象在逐漸消退,天地都變成了極致的黑白灰,像是要走到空無一物的世界盡頭一樣。
就在這時候,前面出現了兩三個折返的游客,于是兩個人立刻分開了一些距離,卻沒有放開握着的手。
就這麽往前又走了一段時間,這次,一路上沒有再遇到什麽人。
天地茫茫,海拔逐漸升高,庫克山巅在層疊的雲層後面露出全貌。昨天還遙遙相望的雪山此時幾乎近在咫尺,如同層層綻放的花瓣一樣放大,巍峨的萬仞冰脊直入天穹,山間能看見零星的小房子像螞蟻一樣點綴在其中。
林出記得出來前在手機上看到的胡克步道的圖片,曾看到有報道說人類已經征服了這座山峰,現在的庫克山上不僅有幾個滑雪場,還有建立在懸崖上的跳傘中心。
然而真的站到了它的腳底,林出卻覺得,根本不是人類征服了它,而是它在包容着淺薄的人類。
他這麽想,于是也這麽對着沈風來說了。
沈風來也在看庫克山的山頂,聽到林出的話,笑了笑說:“只有真正近距離深入自然的時候,人類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麽渺小與不自量力。一旦接觸了那些融入自然的運動,就很容易沉迷進去。因為在這樣的情境下,什麽煩惱都能夠忘卻,連自我都可以抛棄,只有眼前的景色是真實的。”
林出“嗯”了一聲,“原本我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卻能夠理解了。”一張嘴,就有白色的霧氣從嘴巴裏冒了出來,把他自己逗得笑了一下。
沈風來伸手指了指雪山頂端偏下一些,被金色的陽光點亮的地方,“我去過最高的地方,應該是那裏。”
林出愣了一下,盯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即使沒有去過,他也知道那裏一定是個寒冰凜冽、除了亘古不變的風雪以外別無一物的地方。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風來。
“你應該知道,傳說中庫克山頂有一片‘聖潔之境’,生活在這裏的毛利人做什麽重大決定前,都要聽從庫克山的指引。”沈風來聲音裏帶着平靜的笑意,“我當時也不知怎麽想的,特別想進去看一看,于是找向導進了山,結果運氣不好遇上暴風雪,在山裏呆了整整三天,最後還是求助朋友才能脫困。”
林出怔怔地看着他,一時沒有說話。
沈風來說:“聽起來是不是很蠢?”
“不蠢。我覺得特別了不起。”林出想了想,随口問道,“幫助你的朋友是丹尼爾先生嗎?”
聞言,沈風來轉過頭看着他,但是表情被防寒口罩擋住了,看不太分明。他說:“你跟丹尼爾聊了很多?你們關系進展也太快了吧。”
林出被他說得愣了一下,“哪有?他是你的好朋友,我想跟他處好關系不是很正常嗎?況且我們都是在說你的事情好吧?”
沈風來緊接着說:“以後這些事情你都直接問我,不許問他。”
林出覺得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搶玩具的小朋友,忍不住笑着打了他一下。片刻之後,他說道:“好吧,那我就問了——你可以帶我跳傘嗎?”
沈風來挑了挑眉毛,露出驚訝的神情,“你想跳傘?”
林出點點頭說:“丹尼爾說你可以帶我跳。我也想體驗你經歷過的人生,不可以嗎?”
沈風來遲疑着,皺了皺眉,沒有立刻說話。
“你要是不想帶我跳,我就花錢請教練,或者幹脆讓丹尼爾帶我跳。”林出伸手抱住沈風來的腰不放,“反正我就是要跳傘,誰攔着都沒用。”
沈風來這才笑了一聲,對他說:“宋唐不會同意的。”
林出知道他這就是答應了,于是看着他笑了,“我們偷偷的,不告訴他。”
沈風來這回終于點了頭,“我不放心別人。我帶你跳。”
作者有話說:
這章沒什麽好說的,就給沈風來點播一首Let it go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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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