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箭鎮
那天宋唐回到家已經接近十點,他把車停在院子裏,剛剛下車就聽到了從二樓傳來的鋼琴聲。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朝裏面走去,打開了屋子的門。
音色瞬間由模糊轉為清晰,空氣中的音符幾乎化為實質從四面八方迎面撲來,細密地包裹住宋唐的心髒。
他忍不住閉了閉眼睛,任由林出的旋律在腦海裏畫出優美流暢的線條。
每一次呼吸、每一個段落,強弱的變化幾乎都被拉到人類的極限,就連段前的裝飾音都溢滿了噴薄而出的的情緒。演奏者無可阻擋,音符在熱烈翻滾、跳躍、舞蹈。盛放的情感與難以捉摸的和弦抵死纏綿,鋪陳出足以令所有聽衆瘋狂的樂章。
——自由自在的、遮掩不住的、好久不見的大師氣息。
宋唐已經陪伴了林出7年,幾乎見證了他從青澀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
所有人都說林出的風格明亮動人,卻又出人意料地理性清晰。無論是浪漫黏膩的肖邦、氣勢磅礴的貝多芬,還是嚴密繁雜的巴赫,由他呈現出來,總是保持着恰到好處的清醒,與本人的性格并不相似。
西方樂評人喜歡說那是東方人特有的矜持內斂,它讓音樂不被過度的訴情所束縛,借由高超純熟的演奏技巧,擁有了超越樂器與演奏者本身的可能性。
源于情緒,又掙脫情緒。
可是唯有這一次的音樂,給宋唐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當愛被镌刻于心靈深處,打破空間與時間的壁壘,拯救獨自徘徊的靈魂,再經由指尖肆無忌憚地傾瀉,每一個音符便被它重新賦予了嶄新的生命。
音樂裏浮動着愛情的味道,翻湧出陌生的濃情蜜意,訴盡了從未露面的衷腸。
即便是地球上最遙遠的距離也無法再撼動分毫。
音樂無比耀眼,音樂至死不渝。
宋唐握着手裏的車鑰匙,怔愣了半晌。
太好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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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風來說得對,他從不能對林出的孤獨感同身受,可是他知道,這道琴聲從來不是冰涼空泛的音符,裏面埋藏着世界上最珍貴、最純粹的熱情。
如今,它終于找到了歸處,不用再躲躲藏藏,寂寞地漂泊于人世之間。
之後的幾天都是陰雨連綿的天氣。這樣的天氣不方便出門拍攝,倒是适合睡覺與獨處。
在這段時間裏,林出都安安靜靜地呆在皇後鎮。大部分時候,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練習鋼琴,彈得累了就步行去Wakatipu湖邊走走,或者在短短的商業街上閑逛。社交平臺上每天都會刷新出關于他的偶遇圖,一開始宋唐還會記得要求他戴上帽子和口罩,可是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不再提起。
有時候林出會産生一種回到了八年前的錯覺,被山脈環抱的小鎮,平靜的湖泊,占滿了他全部時間的琴譜,以及心裏暗中喜歡的男人。
沈風來沒有來過,他似乎一直都很忙碌,林出每次跟他聯系的時候,他都開着車行駛在路上。
他們每天晚上都會視頻,可這并不能減緩思念的折磨。兩個人曾經天各一方,持續了整整八年,如今只是暫別了幾天,林出卻反而快要被濃郁的思念逼瘋了。
等到天氣又一次轉晴,宋唐陪着林出一起去了皇後鎮東側不到20公裏的箭鎮。
小鎮藏在植被覆蓋極高的幾座小山中,因為絕佳秋景而走紅網絡,是許多攝影師都偏愛的拍攝地點。
這個鎮子比皇後鎮更小一些,幾乎一眼就能望到頭。鎮上只有唯一的一條主幹道,緊緊臨着一條小溪。道路兩側都是風格獨特的小院子,院子裏花開繁茂,幾乎家家戶戶都種着蘋果樹,連帶着空氣裏都彌漫着一股甜蜜的蘋果香。
這裏鮮少有觀光客留宿,像是一個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
南島的季節比北島走得快一些,空氣裏的暑氣已經很淡了,綠意退場,漫山遍野都是新染的金黃與深紅色,看起來就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真漂亮。”林出忍不住輕聲說道。
有新鮮的風裹挾秋意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吹來,撫過遼闊的原野和樹林,掀起他燕尾服的一個角。
日光流動,落葉飛旋,野草如同摩西分海一樣向兩側傾倒,色彩斑斓的樹木全部發出沙沙的聲響,從四面八方響到耳邊。
宋唐原本正在和攝影工作室的人商量着什麽,這時候都停下了聲音,朝着林出的方向看過去。
他坐在鋼琴的前方,身側是一棵巨大的樹,有陽光從層疊的樹葉間漏下,将整個人都勾畫出了毛茸茸的光暈。他的頭發和臉被照得朦胧,眼神卻格外清澈透亮,整個人散發着優雅明媚的氣質。
一段時間過去,林出看起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宋唐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
林出轉過頭來看他,問道:“你笑什麽?”
宋唐故意清了清嗓子,踩着柔軟的落葉走到他身邊,“沒什麽,就覺得這個工作室要比我想象的專業很多,應該能拍出不錯的照片。當然,主要還是我們林老師長得好看。”
林出不吃他這一套,撇了撇嘴說:“不是你說的,我不靠臉吃飯?”
“誰敢說你靠臉吃飯?”宋唐伸手幫他把吹起的衣角翻了下來,說,“他們懂個屁,全都是嫉妒。”
林出被他的話逗樂了,問道:“你這是真心話嗎?”
宋唐回答他:“是不是真心話你不知道啊?”
“行。”林出的笑容沒有收回,“我信了。”
宋唐沒說什麽,只是低頭嘀咕了一句什麽,林出沒有聽清。
他看到宋唐的頭發也被風吹亂了,不知怎麽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宋唐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是個頂尖院校畢業的高材生,白白淨淨,還有點嬰兒肥。如今跟在他身邊當了七年默默無聞的助理,人瘦了也黑了,就連眉心都有了很淡的紋路。
林出伸出手來,把宋唐肩膀上的一片落葉拍走,開口喊他:“老宋。”
宋唐回答,“嗯。”
林出開口,緩緩說道:“如果,我想要換一種方式生活,你覺得怎麽樣?”
“你問我啊?”宋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是啊。”林出認真地回答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當然想聽聽你的想法。”
宋唐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先是沒有回答,直到過了很久,樹葉全都靜止下來,才說了一句:“我覺得挺好。”
作者有話說:
說一下箭鎮。
它現在是個非常美麗宜居的小鎮,曾經卻是新西蘭被英國殖民之後的第一個華人聚集地。早期在這裏生活的全都是來自中國的礦工,他們遠渡重洋來到新西蘭,最後幾乎全部死在了這裏。
當年的華人礦工為新西蘭的發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也遭遇了很多非人的待遇。箭鎮現在還留有華人故居和博物館,記錄了華人心酸、痛苦、受歧視的歲月。
可惜華人村遺址早已經荒廢了,去博物館的人也寥寥無幾。
希望如果有一天你們也去到新西蘭,可以和我一樣,順路去看一下這些。看一看那些低矮逼仄、不能站直身體的房子,無法睡下一個人的床,看一下他們在屋子後面開墾的菜地,還有自己胡亂支起的小醫院。
我們不去看還有誰會去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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