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只猴子

第46章 一只猴子

“……是我們之前說好的, ”林知書聲線依舊維持着平穩,手心卻出冷汗,“等我畢業就……離婚。我不确定你什麽時候就離開南市, 而我很快也會離開。所以, 想請你确定一下日期,我們一起去民政局辦理手續。”

把這件事清晰地、一字不落地說出來,講清楚。

像是細刃挑過心髒每一根神經,字句都帶着淡淡的血腥味。

梁嘉聿卻說:“我知道你在說離婚的事, 小書, 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和我離婚。”

林知書想, 如果梁嘉聿在更早一些對她說出這些話,一切或許會大不一樣。但是今時今日,她已做出一定要離開的打算。

“我們從前說好的。”她只這樣說。

梁嘉聿雙肘撐在膝蓋之上, 身體更靠向她。

“可是小書,約定離婚是預設你我不會産生感情,到期你可安全離開。但是,我想我們之間不是沒有感情。”

林知書覺得心髒跳得好痛。他說他們之間不是沒有感情。

眼眶熱得發燙, 呼吸也跟着重。

卻只機械重複道:“梁嘉聿,我們說好的。”

真到此情此景,才覺得自己從前把理由謄寫在筆記本上有多重要。梁嘉聿一說起“感情”,林知書幾乎再難理智地辯駁。

可是, 要她再如何解釋那些行為動機?

梁嘉聿已做出選擇, 那天他離開時,沒有問她一句為什麽。

鼓起勇氣想要和他講述自己的心路歷程, 祈求還能獲得梁嘉聿的理解與支持, 也在漫長的粉飾太平之中湮滅了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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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書接受不是十全十美的人生,接受梁嘉聿的不理解。

因此, 回答只能永遠圍繞在那句約定之上。

他們說好的,他們說好的。

氣氛像是陷入僵局,即使梁嘉聿試圖從邏輯角度證明,離婚不是必要的。林知書卻一直重複:“我們說好的。”

那張被疊起的白紙被林知書重新展開,她說:“我去問Chole,可以嗎?”

明亮的燈光下,梁嘉聿看過來的目光幾乎刺眼,林知書挪開目光。

她想,梁嘉聿或許已經生氣。

她想,他們最終仍沒有一個和氣的結局。

梁嘉聿許久沒有說話,林知書默認他允許。

手指捏着紙張收起,卻聽見梁嘉聿緩聲道:

“小書,我為我那天的行為道歉。”

捏住紙張的指尖因太過用力而泛青,林知書聲音卻竭力維持着穩定。

“什麽?”她說。

梁嘉聿看着她:“你和我說你要離開,我沒有問你一句為什麽。”

林知書沒辦法去看梁嘉聿,去看他,就像把自己的眼淚和痛點通通坦白。

她最最在意那天,梁嘉聿沒有問她一句為什麽。

身體假借收回紙張,幾乎完全背過去,聲音卻像是無事發生。

“沒事、沒事,沒有關系。你有不聽我解釋的權利。”

她穿着粗呢寬松毛衣,也遮不住肩頭微微顫抖。

“小書,如果你還願意的話,我很想聽聽為什麽。”

哭泣來得自然而然,像是背過身子即可認定他一定看不見。

手掌摸到濡濕的臉龐,林知書恨自己這樣脆弱,卻又無能為力。

她知道是自己隐瞞梁嘉聿在先,但這并不代表林知書不覺得委屈。

此刻獲得“諒解”,也輕易升起“怨氣”。可最終理智回歸,林知書竭力平息了自己的情緒。

她沒有轉過身去,像是這樣才能平靜地說出那些話。

手背抹去眼眶最後一滴眼淚,林知書緩聲道:

“……我從倫敦回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痛苦之中。或許你曾經也有所察覺,我變得不再樂觀、積極,而是時常情緒低落。梁嘉聿,我沒有和你說過,我其實一直在等你的這句話。如果你在早些時候告訴我,你從未想過和我離婚,那我一定會幸福得暈過去,然後欣然接受你的提議。”

“但是那天,金瑤來找我。在此之前,我已痛苦很長一段時間,金瑤的話更是讓我備受打擊,她說我是依附于你的寄生蟲。她說話很難聽,但是那天晚上你回來看我,金鳴說,你輕易斷了和金瑤的聯系。”

林知書停頓,嗓口幾乎哽咽。

“梁嘉聿,我很難從你那樣的行為中獲得絕對的快樂,因為就是在那時,我才發現我其實處在和金瑤一樣的處境。我們在等待你的選擇,我們在乞求你的愛。即使你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我其實在這段關系裏沒有任何的安全感。你對我好有信心,我因為你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就可以高興得上天堂或是下地獄,但是……我對你完全沒有信心,我甚至害怕如果我去了美國,離你那樣遠,你是不是很快就會找到新的有意思……”

“你不是因為愛我才和我結婚的,你是因為想要一個有意思的人陪伴你度過一段時間才和我結婚的。但是梁嘉聿,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

林知書已經忘記她是否遺漏了某些重要的節點,但她知道,這些足以讓梁嘉聿明白她的動機。

“而且……我也不是憑借自己的能力進入萬通科技的,站得那樣高,萬老板常常親自來過問我的工作。卻其實是踩在一堆随時可以坍塌的沙堆上。哪天你不覺得我有意思了,我就會重重地摔下去。梁嘉聿,我想出國讀書,也是因為這是我如今可以依靠自己走出的最好的路了。”

眼淚早在講述中消失,濡濕的發梢被林知書掖去耳後。

氧氣重新充盈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林知書緩慢挪動身體,重新看向了梁嘉聿。

把自己的動機完整地描述,仿佛再次為自己注入信心。

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梁嘉聿。

不再是帶着溫和笑意的梁嘉聿,他漆黑的雙眼如同望不見邊界的曠野。

梁嘉聿從她的講述中提煉出重點。

“小書,我很抱歉最初和你結婚只是想找個有意思的人在身邊,但我想你知道我如今對你的感情。”

“梁嘉聿,我從來沒有因為你和我結婚的原因怪過你。”林知書說道,“我一直感激你,你知道的。”

梁嘉聿輕抿雙唇,又開口道:

“那如果是因為我幫助了你太多而給你造成不安全感,我向你道歉。但是小書,我從來都支持你獨立。”

林知書更搖頭。

“梁嘉聿,你幫助我,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其實什麽都沒有做錯。”

梁嘉聿望住林知書,片刻之後才問:

“那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和我離婚?”

這是林知書料想過的最後一步。

梁嘉聿當然有任何理由反擊她的動機,但是林知書有最後一步。

她從茶幾上重新拿來自己的筆記本。

久違地,更像是心頭釋然地,林知書短促地笑了一下。

“梁嘉聿,你不是有說過想看看我的筆記本嗎?”

林知書從被梁嘉聿撕去的那頁開始,向前翻。

最先看到的,是她這段時間策劃軟件美工的任務列表。筆記本上的字跡并不完全工整,偶有塗改。

完成的任務前時常畫有大大的勾號,代表着這一項任務的完成。

在往前翻,都是些零碎的記錄。有時候是考試的時間安排,有時候是編程進度記錄。

林知書翻得很慢,也像是重新溫故過去的兩年。

比起不舍,心頭更多的是無限的溫情與快樂。

翻看到記錄梁嘉聿回家日期的地方,林知書的眼眶又酸得發脹。

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到第一頁。

是那天他們辦理完結婚登記,林知書在家寫下的第一頁。

【振興計劃】

1,和梁嘉聿友好相處。

2,兩年後完整地拿回公司(或者折現)

3,有自己的工作和事業

那天晚上,林知書只在第一頁寫下了這三個目标,但是不久之後的某一天,林知書在第一頁的末尾補上了一句話:

【林知書,別真的變成一只猴子。】

林知書把那句話輕聲念出來:“林知書,別真的變成一只猴子。”

林知書想,如果梁嘉聿真是對的那個人,那他一定可以理解她,一定會同意她。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梁嘉聿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知書偏頭看向梁嘉聿,“可是,這段婚姻的開頭,不是因為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才在一起的。是因為我是一只有意思的‘猴子’,而你是一個無聊的看客。”

“梁嘉聿,我想我不算一個很差的人。”林知書說,“我不值得有一個幸福的愛情,一個鄭重的求婚,一段健康的婚姻嗎?梁嘉聿,我和你的一切,從一開始就走在錯誤的軌道上,即使你可以用力地将後半段矯正過來,但不代表我一定也要将就錯誤的開頭。”

林知書的聲音慢極了,幾乎是耗盡渾身的力氣。可字句清晰,容不得一點差錯。

“梁嘉聿,我愛你這件事是真的。但我想如果未來有一天我要和一個人結婚,一定是因為我愛他,他也愛我,我選擇他,他也選擇我。而不是……因為一個人覺得另一個人有意思,而另一個人那時沒有任何其他選擇。”

林知書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抖。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太過、太過地鄭重了。

用盡了所有的誠意、勇氣,确定自己永不回頭的決心。

“你還記得我和萬鵬的第一次見面嗎?那次酒會你向你的朋友介紹我,那時你說我也是你的朋友。如果以後他們問起來我們到底是什麽時候結婚的,你要我怎麽回答呢?是如實回答,說那時候我們的關系還見不得光,還是編造一個永久的謊言呢?”

林知書的聲音很平靜,她沒有任何在此時此刻去苛責梁嘉聿的意思。她只是在陳述,在陳述他們一定要分開的理由。

空氣幾近凝滞,仿佛變成易碎的透明玻璃,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梁嘉聿身體陷在沙發裏,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十二歲之前,父母還維持着表面上的和氣。每逢他生日,兩人必定碰頭,表演對他根本沒有的關愛。

梁嘉聿曾經相信過,後來也徹底失望過。

他從小比同齡人聰慧、早熟,即使早早被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傷透,也并未走入極端變成玩弄人情感的浪蕩之子。

那些曾經深厚締結的情感被現實剝落,梁嘉聿經歷過漫長的流血期。而後鮮血凝結,他周身長出堅硬的傷疤。

他變得不再容易與任何人産生情感締結。然而聰慧與早熟也叫他深谙為人處事的道理。待人溫和,彬彬有禮,從不叫人難堪。他成為一個叫人既挑不出錯、其實也難以接近的梁嘉聿。

他只是太過聰慧,知道如何叫人開心,卻并非真的深情。

既誠心報答金瑤母親曾經多年的照顧,也可以在金瑤母親去世之後,毫無芥蒂地同金瑤不再聯系。

成年之後,父親寄托于他繼承家族企業,梁嘉聿游離其間兩三年,而後毅然決然投入酒店業。

期間自然發生過數次争吵,但梁嘉聿從未有過回頭的意思。

他說他不喜歡乏味、無趣的家族企業,需得他常年留在倫敦工作。而父親同樣無法理解他的冷血與無情。

那麽多年,梁嘉聿離開母親、離開父親,與金瑤斷交,在世界各地落腳之後又毫不留戀地離開。那身鮮血鑄就的铠甲賦予他淡薄的情感,也賦予他對于情感締結的輕視。

他其實應該早有察覺的。

他其實應該早有警惕的。

他那樣一次又一次,義無反顧地從世界各地趕回她的身邊。

從前他從全世界的身邊離開,如今林知書離開他。

一陣天旋地轉。

梁嘉聿聞到自己身上傷疤裂開,流出淙淙鮮血的味道。

客廳裏漫長的安靜被他平和的嗓音打斷。

梁嘉聿輕聲問:“方便告知我你是幾月幾日的飛機離開嗎?”

林知書說:“八月二十日。”

梁嘉聿輕輕地點頭:“畢業是?”

“具體日期還沒定,但應該是六月中旬。”

“最近還忙嗎?”

林知書不知他為什麽忽然問到這些,只如實應答:“不忙,已經結課了。”

“這樣,”梁嘉聿輕聲應道,又說,“我在八月上旬和你去辦理手續,方便嗎?”

林知書喉頭稍哽,知道梁嘉聿已答應。

“好,多謝你。”

梁嘉聿很輕地笑了笑,幾乎像是嘆氣。

“小書,你總是對我很客氣。”

“應該的。” 林知書一時情緒洶湧,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

梁嘉聿卻問:“那我們現在已和好?”

林知書重重點頭,“當然。”

“事情都說開,我也答應和你離婚,心情有沒有好一點?”梁嘉聿又問。

這樣的時刻了,他還在關心她心情到底有沒有好一點。

林知書根本無法耐受這種溫情,點頭的同時也溢出熾熱的眼淚。

“那離婚之前,我們還和從前一樣?”

林知書再次重重點頭:“當然。”

梁嘉聿于是在這一刻攤開雙手,輕聲道:

“那過來抱一下吧,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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