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歸家

第30章 歸家

炊煙起。

梳洗,燒火,鍋裏的水從平靜到蕩起波紋。

炖藥,摘野菜,弄爐子。

阿娘回來,家裏就熱鬧起來了。

阿娘不讓兄長起來幹活,兄長就坐在椅子上收拾野菜。

阿姐江瑜把昨天的藥繼續放陶罐裏炖。

花錢買的藥,絕對不能浪費。

昨天的藥渣也留着,是打算兩包藥渣一起,再炖一次,這樣相當于有三帖藥。

阿娘在悄悄收拾蟒蛇肉。

江棉棉之所以知道,因為阿娘沒有避着她,阿娘大概以為她還小不懂。

然後江棉棉就在阿娘背上,心驚肉跳的看着一塊一塊的肉。

那切的跟三文魚一樣,不知道本尊該有多大。

然後她就看到本尊~~的頭了。

嗷嗷嗷嗷……

阿娘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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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棉棉覺得自己嬰兒的小心跳都停了好幾下。

吓死寶寶了。

一個色彩鮮豔的巨大的蟒蛇頭,切的好好的放在那裏。

她乍一看,還以為是個龍頭呢。

就是那種過節舞獅那種……栩栩如生。

嗷嗷嗷嗷……

這頭放在她家案板上。

嗷嗷嗷,眼睛是黃色的,豎瞳。

不是說蛇頭剁下來也要防止咬人嗎?

這個頭要是咬人,一口能把她吞幹淨了。

不過江棉棉仔細看了一下,這都剁成藝術品了……應該不會咬人了。

好吓人啊,好吓人啊。

她吓的打了兩個奶嗝。

嬰幼兒那麽嫩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肯定起了。

阿娘幹活幹的很認真,還無意識的哼歌了。

歌詞內容江棉棉有點不太聽得懂,可能是本地民歌。

大概就聽懂一句:“魚魚~傻貓~肥~……魚魚~~傻貓~~肥~~”

不知道是這個意思麽,反正調子聽起來像。

聽起來是很豐收的歌。

能感覺到阿娘心情也不錯。

還有幹活速度極快,有點眼花缭亂了。

打了兩個奶嗝的江棉棉在阿娘有節奏的幹活韻律中,睡着了。

睡前她迷糊糊的想,她長大後一定會記得這個場景的。

阿娘的後背好軟,像是一艘船,搖搖晃晃,飄飄蕩蕩,但是她永遠不用擔心掉下來,很安心。

夢鄉都帶着甜。

此刻,傍晚時分。

屋子裏其實有點暗。

一個女人低着頭,拿着大刀,不帶一絲感情的切着肉,一只死不瞑目的巨大蟒蛇頭坐在那,冷冷的盯着。

這個女人比巨蟒更加冰冷。

像是變态殺人魔一般。

然而你走近看,就看到她身體之所以蹲着,只是為了讓後背接近平斜的一個坡,可以讓她背上的嬰兒睡的更熟一些。

嬰兒的臉貼着她的後背,睡的扁扁的,臉上肉肉都鼓起來,嘴巴時不時輕輕嘟囔一下,呼吸很輕,像是打小呼嚕,能吹小泡泡一樣。

她是最兇狠的獵手,也是最溫柔的母親。

……

傍晚。

縣衙大堂,明鏡高懸的牌匾肅穆冷清。

已經處于下班狀态。

有什麽事都是早上處理。

到了下午,一般不會接案子。

縣衙在縣城中心,左邊臨近城隍廟,右側則是一些背景深厚的老爺的宅院。

當今天下,并不太平,天災人禍并齊。

奸臣當道,讒佞專權。

百姓民不聊生。

然富者豐田萬頃,窮者無立錐之地。

縣衙最西邊角落一個房舍裏,坐着一個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

房舍裏各種藥材擺放的整整齊齊,每一樣藥材前頭都有标注,名稱,用途,年份,成色。

這本該是一個亂糟糟的房舍,東西堆太多了。

卻硬生生被收拾的井井有條,而且還在靠窗的位置,連了一個木板,做成了桌子的模樣。

一摞一摞的草根摞成凳子。

一個粗布長衫男子坐在這裏,一定是坐很久很久,那草根磨平了,很光滑。

木板搭起來的桌子,連接着小木窗,會有光透進來,就這樣的光下,可以看書寫字。

男子的字寫的極有風骨,若是做文章,不看內容,單看字,就會忍不住讓人擊掌贊嘆一聲,好字。

不過這密密麻麻的字,寫的不是詩文文章,只是一樣一樣的草藥,注釋。

桌上的墨也是最差的那種,很容易結團,寫的時候要更加小心,還總有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好在能被屋子裏的藥味蓋過去。

男子在這樣一個角落,寫了很多很多字,若他是書生,手上應該會有寫字的繭,但是他不是,他手上的繭很多,蓋過了那寫字的繭。

不孝不悌之人,不能科考。

沒有人會給他作保。

他早在很多年前就被斷了讀書上進的路。

但是那時候,他不懂,這件事有多重要。

在後來的每一天,勞作,重複的勞作,日複一日的勞作,永遠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不僅他沒有未來,他的孩子也沒有。

一生一世,做最苦最累的活,吃着勉強果腹的食物。

一輩子,不如豬狗。

他慢慢懂了,他抗争過,他為了自己的孩子,跪下懇求過。

當初他被逐出家門,他沒有跪,後來他有了孩子,他輕易的跪下了。

他沒有告訴妻子,他跪下了,得到了更多的謾罵和羞辱。

原來男兒膝下沒有黃金,你跪下之後,別人只會在你身上吐口唾沫,再用力踩着你的脊梁骨,要把你的脊梁骨踩彎,踩碎。

讓你卑賤入泥底,永遠翻不了身。

付出一定有回報,付出真心,一定會受到傷害。

這個屋子又小又悶,只有小小一扇窗,薄薄一點光。

然而在這裏,他把能接觸到能讀的書,都讀了,一遍一遍的寫,記錄。

他幹的這個活,活多錢少,唯一的好處,是能書寫。

他羞于作為一家之主,不能讓妻兒豐衣足食。

無能到底。

傍晚了。

城隍廟的鐘聲響起來了。

會有三聲響。

三聲之後,那些大戶人家就要擺晚膳了。

他坐的這個位置,看的不遠,也恰好能穿過一個小門,那小門開的時候,就能看到外頭的街,街對面一個宅院的側門。

側門一天會開五次。

進出的人有數。

他的手輕輕的敲打桌面。

看着那側門開了,出來了兩個人。

他伸出右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轉動了一下腦袋。

然後埋頭繼續書寫。

滿屋藥香。

墨跡一點一點浮現在紙上。

砒石、馬錢子、川烏、白附子、半夏、南星、青娘蟲、甘遂、騰黃、千金子、鬧陽花、紅升丹、蟾酥、洋金花……

是藥三分毒,而這些藥劇毒。

藥單下方,還有一張紙,詳細的寫了一個人的生平。

吳六,眼角有黑痣,善用錐刺,身高五尺三,喜食西街角和家肉餅。有一個相好,已婚,住西街第四十六號……

寫完。

他又把這兩頁紙撕了,揉碎。

天黑了。

他起身,推門出去。

男子走出來,長發披肩,腳步輕柔。

迎面遇上人,都會彬彬有禮的打招呼。

他人緣很不錯。

“大大大,開!!”幾個賭錢的衙役看到迎面而來的江老二,喊道:“江先生來一把啊。”

江長天擺了擺手,好脾氣的解釋道:“妻兒等着,要歸家。”

走出縣衙,路過城隍廟,香火旺盛,世道越壞,香火越旺。

城隍廟再走不遠,人來人往更加熱鬧。

女人香蓋過了佛香。

紅袖長抛,來呀,客官,上來坐一坐呀。

江長天目不斜視的走過。

路過一家饅頭鋪,他停留下來,猶豫了一下,買了兩個肉饅頭。

然後揣着饅頭繼續走,步伐微微加快。

天漸漸黑了,兩邊的樹張牙舞爪。

他以前很怕黑。

阿娘總把他一個人關屋子裏,沒有一點光亮,他在黑色的屋子裏看到無數恐懼的東西。

後來他成為了父親,他慢慢不怕了。

因為孩子如同一盞燈,照亮了他暗無天日的心房。

他快步走着,耳邊都是風。

慢慢的聽到了雞鳴狗叫聲。

他臉上都控制不住有了笑容。

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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