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相遇

第18章 相遇

沐知景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他的眼前糊上一層極致的紅色,入目所見,觸手所碰,皆是黏膩的血。

這樣濃烈的血腥味,他聞着沒有絲毫作嘔的感覺,反而竟有一種隐秘的快感。

就好像,他是為殺戮而生。

那個夢境其實漏掉了關于隋舟的很多東西。

這個少年只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前十六年,後四年的經歷,其實并沒有比他好很多。

前十六年,隋舟确實只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公子,或許是在得知自己敬仰的父親并非生父,只是一個用來堵住悠悠衆口的幌子以後,而他的親生父親,不聞不問十多年,找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丢給他陸澤記錄着黨羽的那張紙,紙上第一個名字,赫然就是小青梅的父親元馳野。

又或許,是在讓他試吃所謂長生不老的“仙人藥”,令他夜夜小鬼纏身,不得安睡。

少年隋舟已經不可能還是原來的隋舟了。

陽光下的花驟然被移到陰暗裏,總要換一種活法,唯有這樣,他才能在人前保持好自己僅剩的驕傲。

隋舟保持驕傲的途徑,就是出賣自己的靈魂,他與惡鬼做了交易,生生世世不得掙脫。

他被保護地太好,面對困境的掙紮也是帶着自毀性質的。

與書裏的描述不同,沐知景其實知道那時的自己潛意識裏只想早點結束這個不知所謂的夢境,畢竟夢裏沒有明桑,夢外明桑還在被困。

最快的結束夢境的方式就是順着隋舟的選擇,加速自毀。

被诋毀多了,他那時應當已經不在乎自己會被別人怎樣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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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次不一樣。

少年染一身殺戮,仔仔細細擦幹淨自己的手,從滿地的屍體中将昏迷的少女抱起。

小心翼翼。

這次不一樣,她還在這裏。

不可以連累到她。

沐知景咬破了口中的軟肉,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要帶着少女尋找溪水,洗盡身上的血污。

若是葉晨微醒着,定會看到密密麻麻的紅線從沐知景的皮膚上浮現出來,布滿整張面孔,它們橫斜錯亂,遠看雜亂,近看又是紋路清晰,暗含某種規律。

少年的筋脈不正常地抽搐,淺色的瞳仁也開始渙散。

這是溪水怎麽洗也洗不掉的。

***

身上紅線的事情沐知景沒能瞞過葉晨微。

他本來想了無數種說辭來應對葉晨微的追問,但是對上剛剛醒過來的少女一副“我聽你編”的表情,繳械投降,将這件事一五一十地跟她解釋。

葉晨微聽着,表情逐漸凝重。

“放棄轉世的機會,與惡鬼做交易?”她重複了一遍沐知景的話,眉頭緊鎖。

“這種禁術已經失傳了至少兩千年了。”

某些禁術雖然已經被萬仙盟明令禁止,但是在民間,在魔界,還是有不少以身試險的存在。

而隋舟所用的這種則是實實在在地失傳了。

因為失傳太久,講授禁術的長老只是一句話帶過提過了一嘴。

而葉晨微最喜歡這種課上不講的稀奇古怪的內容,下課之後泡在藏書閣好好地查閱了一番。翻了幾天,也只看到一本志怪書引經據典用一頁紙講了講這個禁術。

大意就是這是古時底層奴隸幻想出來可以推翻奴隸主一種方式。

也即,此為杜撰。

然後當她順勢往下看,發現這書大言不慚說非殺妻殺夫不證道時,葉晨微就興致缺缺地把書放下了。

聯系到那只一會兒是狐貍一會兒是貓,下一刻還不知道是什麽的說,湄海埋藏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葉晨微問沐知景:“你知道湄海存在多久了嗎?”

沐知景野路子出身自然不會知道這些沒用的歷史。

葉晨微更加懷念自己那堪稱百科全書的大師兄了。

而搞清楚前因後果是一回事,生他的氣又是一回事,葉晨微問完沐知景便很是絲滑地無縫銜接自己的怒火。

沐知景沒了阿黎這個馬甲外挂不知道她真實的心思,只當是自己的淺薄令少女感到惱怒,按下決心回去要拾起這些“沒用的歷史”。

結果心有餘而力不足,單一個山海宗的歷史都記了一整年,惹得身邊的弟子門好一番冷嘲熱諷。

葉晨微一開始還會訓斥那些弟子,後來發現記這個是沐知景跨越不了坎,自己也沒忍住笑出來。

此為後話不提。

之後的路上,葉晨微趕在下一次刺殺到來之前去鐵鋪找打鐵師傅按照溯光的長度給自己打了一把長劍。

溯光的重量會随主人的戰意與法力變化,沒有辦法複原。

劍修重新擁有了劍,就相當于擁有了三成法力。

只是凡鐵到底不如溯光好用,葉晨微用了幾天時間來适應,把自己整得身上都是淤青。

沐知景默默又給了她打了好幾把長度、重量各不相同的好劍,其中還有一把可以纏繞在腰間的軟劍。

葉晨微默念着要保持脾氣,結果最終還是拜在這幾把寒光閃閃的劍上,勉強原諒了沐知景。

沐知景索性又去給她做了個劍匣,方便少女放劍。

這才完完全全哄好了。

不知是是因為有了劍還是皇帝對有人刺殺自己兒子這件事有了反擊,葉晨微在接下來的幾次刺殺中顯得格外游刃有餘。

他們走了快一個月,最終平平安安地來到了風雨樓所在的凜州。

凜州在骊朝西南角,原是最為貧瘠的一塊土地。

後來殺手組織風雨樓在這裏設立總部,凜州竟在那之後神奇地富庶起來。

是以風雨樓的去留朝堂裏吵了又吵,最終在這塊地界站穩腳跟,一躍成為江湖上第一大殺手組織。

江湖上的名門正派有心制止風雨樓的擴張,但因有的門派裝聾作啞,有的門派覺得風雨樓背後有朝堂撐腰,最後也不了了之。

葉晨微坐在小茶樓裏,饒有興致地聽說書人講了這一段過去。

那說書人一尺折扇,一張巧嘴,說着這講了無數遍的故事。

關于家鄉的故事,無論将多少遍,都會有人捧場。

他講完一茬,歇了一會兒,再回來,撫尺一拍,清了清嗓子道:“再說那風雨樓樓主——樓主座下最厲害的殺手雲山。”

聽故事的葉晨微瓜子也不磕了,坐直了身子。

樓上雅間走出來一個十二三的女童,跳着步子,在說書人耳邊不知說了什麽。

那正打算大談特談的說書人立刻收了折扇,撫尺一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堂內響起一陣喝倒彩的聲音。

說書人适時補上一句:“諸位若是好奇,可購買本店的《紅鸾帳》提前觀看,今日只要三文錢,只要三文錢。”

他樂呵呵地看着自己寫的書賣出去一本又一本,絲毫不覺堂內有一名聽得很認真的小公子消失不見。

被當作遞話小童的蕊兒不情不願地傳達了小公子想要入門一見的意思。

她被那小公子威脅,不高興地要與他打架,結果她堂堂風雨樓未來的首席殺手沒打過那個笑眯眯的一臉白淨的小公子。

一身紅衣的風雨樓樓主沒有如她所願拒絕那位小公子,而是讓蕊兒熱情點把人請進來。

于是葉晨微一只腳剛踏入門內,就收到了蕊兒很是“熱情”的一腳。

葉晨微輕飄飄接下。

屋內的紅衣女子含笑道:“本來派了人去接元姑娘,沒想到元姑娘有人護着,自己的武學造詣又這般高,奴家便沒有再自作主張。”

葉晨微毫不驚訝她能點破自己的身份,笑道:“小生姓葉,名晨微,樓主莫要稱呼錯了。”

喬鏡默默看着她與樓主一來一往,并不插話。

小公子笑吟吟的樣子叫人心生好感。

樓主哈哈一笑,道:“葉公子請坐,蕊兒,斟酒。”

葉晨微依言坐下,接過蕊兒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她喝得很是豪邁,不過餘光掃向了跪立一邊的青年。

青年見她喝酒,不由自主皺眉。

葉晨微見他皺眉,挑釁似的把酒杯一扣,示意自己一滴不漏。

從前不論是在宗門裏還是去出任務,只要是與燕雲山在一起,她一滴酒都碰不到,這還是第一次有能在大師兄面前光明正大喝酒的機會,葉晨微是一點也不想放過。

青年緊抿唇,別開眸子。

樓主發覺他倆小互動,柔柔一笑:“葉公子可是認識他?”

“當然,”葉晨微點頭,實話實說,“他很像我異父異母的兄長,老管着我不讓我碰酒。”

雖是實話,但是被她說出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

“異父異母?同父異母?同母異父?”蕊兒有些不明白,以為她說錯了。

樓主一巴掌拍在小丫頭頭上,變了臉:“不許胡說,別污了将軍與夫人的名聲。”

剛剛還因為葉晨微的話內心起了波瀾的雲山聽到樓主對蕊兒的訓斥,又恢複了古井無波的樣子。

這一個月以來,他總會做些荒誕的夢。

夢到流亡途中從天而降的仙君,夢到他指導一群少年少女習劍。

在夢裏,也有一個同元将軍的女兒長相相似的小姑娘,在他沒收了她的話本子之後蔫巴了好幾天不肯理他。

葉晨微确定了所謂的雲山就是自己的大師兄燕雲山之後,就沒有再碰酒。

但她畢竟沒怎麽碰過酒,酒量也淺,那一杯下去,臉上就染了淡淡的紅。

雲山明知僭越,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樓主,葉公子當是困倦了。”

夢裏那小姑娘,喝了酒就是睡的。

話音一落,他閉上了眼。

掌風呼嘯而起。

“采衣姐姐,你瞧。”喬鏡攔住樓主,示意她去看葉晨微。

男孩打扮的小姑娘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樓主神色稍霁,嘆道:“難怪不讓碰酒。這沾酒即睡,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蕊兒好奇地用手戳了戳葉晨微的面龐。

忽然樓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有人來了。”

恰此時,房門被敲響,一道清潤的聲音傳來。

還帶着一股栗子味。

風雨樓樓主第一反應是什麽毒藥,從随身攜帶的香囊裏拿出一個小瓷盒,示意她們抹在鼻下。

因葉晨微睡着了,她便幫葉晨微也塗上了。

小姑娘吸吸鼻子,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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