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斷尾(下)
第48章 斷尾(下)
沐知景知道自己在夢裏。
夢裏的他行在冰天雪地中, 觸目是純潔無瑕的白,入骨是凜冽噬人的寒。
一只九尾的白狐獨行在無邊無際的雪原中,尾巴像花一樣綻開, 腳下有星子閃爍。
月輝靜靜流淌。
天際絢爛的綠光變換着深淺不一的色, 期間或有粉紫色的光溢出, 像是神女流光溢彩的綠色裙擺。
雪中留下白狐的一連串腳印。
它在極光下奔跑。
直到氣喘籲籲, 白狐跌倒在雪中, 掙紮不起。
風是冷硬的,将沙一樣粗粝的雪覆蓋在白狐身上。
天光映照在白狐琥珀色的眸子裏, 紫開始慢慢吞噬掉綠。
幕布之上,星空璀璨依舊,月亮卻已經在這兩道絢麗的極光中失了光彩。
白狐掙紮着站起來,抖了抖身上風雪, 繼續向前跑。
要來不及了。沐知景催促着白狐快點, 快點,再快點。
什麽來不及?為什麽來不及?沐知景不知道。
他只知道透骨的冷與灼心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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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快一點。
那白狐顯然也是知道的。
極光已經變成了夢幻的粉紫色。
這是獨屬天之涯的美景,只消一眼, 就能讓人深深淪陷。
白狐越過雪原,來到冰面之上。
一半是月輝, 将九尾天狐的影子灑在冰面上;一半是極光, 飄渺變幻,美麗卻危險。
白狐呼出的熱氣化作一團白霧, 散向極光璀璨之處。
它甩掉身上的冰晶雪粒, 助跑幾步, 朝着極光一躍而起, 似是奔赴。
巨大的黑影籠罩在冰面之上。散落的輕盈雪花紛紛揚揚,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打着旋跳舞。
其中一朵落在冰海雪原交界之處, 被風一吹,再次飄揚。
只是像雪,可分明又不是雪。
夢境定格在那一刻,仿佛永恒。
……
極光散去,皓月千裏,澄澈溫柔,,寂靜的冰面上,只有一只側卧的雪白狐貍。
沐知景既冷,又疼,迷蒙之中再去看那只白狐,恍然發覺白狐的尾巴只剩下了兩條。
原來是斷尾了,怪不得這麽疼。
他想。
他蜷縮了一下身子,将自己的尾巴擁進懷裏。
這是一個很有安全感的姿勢,小時候這樣抱一抱自己的尾巴,疼痛也就消失了。
但這一次他的尾巴濕漉漉的,抱起來一點也不舒服,四周還有清脆的細響,聲音不大,卻很惱人。
沐知景搞不懂,只得掀起沉重的眼皮,然後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從夢境回到了現實。
捆妖索穿透了他兩側琵琶骨,脖頸、手腕和腳腕也都被縛上了沉重的鎖鏈。他靠在冰柱上,厚厚的冰雪蓋過了腳踝。
原本毛茸茸的尾巴也被雪濕透了。
囚牢也是用冰雪雕刻而成,雖然只夠他微微舒展一下身子,站卧都不得,但勝在透亮。
這就是仙門的鎖妖塔嗎?雖然冷得磨人,但是看上去還是很幹淨,也沒有那種陰森。
半妖少年平靜地想到。
透過冰層,似乎有一個娉婷少女的剪影。
難道這個夢還沒有醒過來嗎?為什麽會有一個身形這樣像葉晨微的少女?
沐知景忽然有些疑惑了。
面前的冰層發出一聲巨響,那道倩麗剪影也忽而清晰了。
是葉晨微。
沐知景只看到少女臉頰上亮晶晶的淚。
“別哭。”他張口無聲,于是又清了清嗓子,這才發出些許聲音,只不過仍是有些啞,“太冷了,別哭。”
“沐知景。”葉晨微叫他的名字,四周的冰牆便也回蕩起“沐知景”三個字。
她來到他面前,身後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沐知景沒有力氣伸手,只将尾巴移到她腳邊:“你摸。”
少女不動。
少年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的尾巴已經濕透了,摸起來一點都不舒服,他便又默默收回了尾巴,道:“不摸。”
她跪在了他身前,伸手捉住他的尾巴。
一股暖流從尾巴流進身體,沐知景顫了顫。
身上的鎖鏈也微微作響。
她只低着頭,替他暖尾巴;他便也歪頭看着她,不說話。
“葉晨微,你為什麽哭了?”沐知景好像終于找回自己的神魂,從蜷縮的狀态改為跪坐,狐耳從發間支起。
他又活了過來。
“你好奇怪。”葉晨微用法力替他暖了尾巴,看那尾巴重新變得蓬松喜人,“你不問那天又發生了什麽,也不問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偏要問我為什麽會哭。”
“沒什麽奇怪的。”少年輕聲道,“陰陽兩儀陣會幫你們恢複法力,你們的師父也不會被那點小把戲困太久。”
“至于我為什麽被關在這裏,你應當也是明白的。”
之前之所以可以較為自由地在山海宗活動,是因為他們以為他已經沒有了危險。但“毫無危險”他不僅成功偷溜出了戒備森嚴的山門,而且在沒有妖力的情況下,利用簡單的方法布下兩個玄妙陣法。
人們當然可以準許被拔掉爪牙的野獸在身側酣眠,但如果發現野獸可以無聲無息地離開和回來,還學會将尖銳的石子藏在肉墊之中呢?
完全拴起來無疑是很好的選擇。
沐知景似乎很是豁達,尾巴好了之後,又去逗她,“別哭了,這回給你摸。”
葉晨微被那尾巴掃了幾下有點癢,忍不住笑了下,騰出一只手捉住了:“誰要摸你尾巴。”
沐知景笑笑不說話。
葉晨微果然放下了他的尾巴,欺身上前,捏了他的耳朵:“我要摸你的狐貍耳朵。”
沐知景閉了眼,懶洋洋道:“我猜,我的罪名裏應該還有一條勾引先烈遺孤,你确定要這個姿勢嗎?”
“我确定啊小狐貍精。”葉晨微放開了那兩只泛了粉的耳朵,一手挑起他的下巴,一手按在在雪地裏搖擺的尾巴上,語氣裏更是無辜,“睜眼。”
“小狐貍精”聽話睜眼,也不掙紮,只是倏爾笑了一下:“狐貍精可不小了,主人。”
葉晨微恍惚想起,似乎之前他們也曾像這樣——打情罵俏。
那時他故意撇開話題,叫起她“主人”時,幾乎勾了她的魂。
尾巴尖翹起,上面的絨毛一下一下掃過她的手背,想要撩撥起火。
“沐知景,你想讓我幫你逃走嗎?”葉晨微的掌心從少年的尾巴中端移到尾巴尖上,“是狐媚之術?”
“阿黎?”她再次嘗試呼喚失聯了的系統,習慣性地求助阿黎。她想過許多幫助沐知景逃走的方法,但或多或少都不十分完美,或許阿黎可以幫到她。
琥珀色的淺色眸子映入亮晶晶的黑葡萄裏,沐知景率先別開了眼,像是褪去了一切僞裝,又像是蒙上了一層霧:“這裏冷,主人回去吧。”
當然不是狐媚之術,更沒有想要利用她逃跑。
只是情難自禁。
對于被困這方寸之地的囚牢裏的妖,鎖妖塔當然是冷的。因為要讓他們在冷與疼中反思,為曾經的過錯與罪孽付出代價。
葉晨微搖搖頭:“我不冷。你別生氣,是我想帶你出去。”
可惜阿黎還是沒有回應。
沐知景垂了眸子輕輕一笑:“葉晨微,你能帶我去哪呢?”
“妄生門見到我會追殺,山海宗甚也不會放任我自由。葉晨微,我沒有地方可以去的。”少年笑得頗為無奈,“凡間的沐府招不下我,在離開妄生門後,我也一直都是處在颠沛流離中,直到遇到你。本想着仙門再看不起我們半妖,也會比在妄生門好許多,如今這種境地雖然比預想要差很多,但我也心知,逃走會更差。”
“葉晨微,你不明白,四海雖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葉晨微沒有在那雙平靜如水的眸子裏看到任何怨怼與不甘,就好像他只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不是的……”葉晨微想要反駁,卻被一聲冷哼打斷,她與沐知景擡頭看去,正看到玄空仙君冷着臉大跨步走來。
“你當然可以離開。”仙君看他的眼神仿佛蝼蟻,“本尊同掌門商量過,只要你願意自斷一尾,山海宗就會放你自由,從此天高海闊,整個仙門都不會妨礙你的自由。若遇妄生門,山海宗也可以給你庇護。”
“師叔祖,九尾天狐一尾一命,他只有一尾!”葉晨微驚怒之下,不由道。
“微微,你想要私放鎖妖塔內大妖之事,今日師叔祖只做不曉,若再糾纏,就當按門規處置了。”
“那就按門規處置。”葉晨微毫不示弱。
玄空仙君并不看葉晨微,只是把目光轉向沐知景:“要麽永困鎖妖塔,要麽交出一條尾巴,你可以選擇。”
在少女的灼灼目光下,沐知景沒有猶疑地選擇了後者,道:“斷尾之前,我想見見頌昊仙君。”
葉晨微剛要開口,被一只冰涼的手捂住。
玄空仙君很是滿意他的選擇,愉快答應了:“好,一個月之內,你可以自由選擇斷尾的時間。”
他好像已經放任了葉晨微與沐知景相處,完成自己的目的後便施施然離開了。
沐知景收回手,将手埋在雪裏,語氣仍是平淡的:“葉晨微,你忘了,我是半妖,丢了尾巴沒了妖命,還能堂堂正正修仙,做個仙門弟子。”
阿黎也在這時有了回應:“葉晨微,你忘了,他逃不過斷尾的命運,現在總比斷尾之後落入弱肉強食的魔界然後入魔好很多。”
葉晨微有些恍惚:“我沒忘,那是在他二十歲加冠的日子。明明還有快兩年的時間。為什麽劇情會全變了?”
***
沐知景見到頌昊仙君,只說了一句話:“我想知道天在水斷尾修補天之涯結界的事情。”
然而在這之後,他便沒有再開口,直到七月流火,到了他為自己選定的斷尾的日子。
這算是最後的懲處,斷尾之前,需由弟子執刑鞭鞭打十下,以做威懾。
葉晨微攬下了此事。
是在鎖妖塔前專門辟出的一處懲戒妖魔的刑臺上,不論內門還是外門,任何弟子都可以前來觀刑。
第一鞭打在少年背上,沒什麽力氣,顯而易見放了水。
沐知景低聲道:“你若厭我,就不該如此。”
葉晨微抿唇不回答。
第二鞭擦着風,雷聲大雨點小。
她明目張膽地放水,但掌門不說,玄空仙君也不說,自然也沒有人提。
十鞭就這樣輕松挨過。
怔愣之間,尾巴就被捉住了。
刀片上閃爍着冰冷的光映入少年淺色的眸子中。
沐知景忽然奮力掙紮,濃烈的妖氣彌漫開來,最後竟也成功掙脫了——葉晨微擋在了他身前。
“都不許動。”頌昊仙君沉聲道。
身後傳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伴随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
少年一手化為利爪,竟是親手割下了尾巴。
見少女轉身,他雙膝跪地,雙手捧着那截柔軟的狐尾,啞聲道:“狐尾已無用,主人不妨留着做個披風。”
這聲音,已經與阿黎像了十成十。
少年一只手流着血,狐尾頂端也淌着血。
見葉晨微不接,他反而笑了下:“也罷,無用之物,留着作甚。”
說罷便将那半截狐尾丢在了一邊,踉踉跄跄地離開。
在萬衆矚目下,在無人阻攔中。
青衣染血,因狐尾的失去,半妖少年發間的狐耳也隐沒了。
他決絕地用狐尾換取自由,得償所願。
卻沒人知道他斷尾以後不過是強撐着一口氣才沒在衆人面前暈倒。
至于他自己說的什麽棄狐妖血脈修仙路,不過是胡亂诹來哄葉晨微的。
他存世不足二十載,雖一直以半妖面人,但妖性更甚于人性,斷了狐妖最依賴的尾巴,剩下不過茍延殘喘。
好在他欲念并不強,雖然半生都處孤苦嗟磨之中,但沐府苛責是因他出生克死母親,自己所仇視的薄情狐父也已早喪,也知曉自己若堅持不入魔大抵報不了妄生門的仇——渾渾噩噩,唯一的追求與執念,也不過是初見是恩、再遇心許的葉晨微。
可他帶給葉晨微的除了麻煩也不餘其他。
他跌跌撞撞行在山路上,被石子割傷了腳底,身後割尾留下的傷口淅瀝瀝留下一路的紅梅。
看似慘烈,也不過一場夏雨就可洗清。
一如他無趣的渺若微塵的一生。
沐知景跌趔趔趄趄,跌倒爬起,最後倒下了溪邊的石子上。
溪水澄澈,他捧起一簇潤了潤幹啞的喉嚨,然後仰躺在了溪邊,靜靜看着碧空如洗的晴空。
看累了,就閉上眼睛睡着了。
似乎永遠也不會醒來。
這麽結束就很好。
也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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