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破境(上)
第60章 破境(上)
眼罩被摘下。
葉晨微眯了眯眼, 似乎是不太适應突然的光亮。
她擡起胳膊擋了擋,被拽了一個趔趄。
她的雙手被捆住,被隋沉在前面牽着。
“一個驚喜, 喜歡否?”美豔的女子附耳, 替她解開手上的繩索, 發出一串癫狂的笑聲。
面前是一處巨大的天坑, 沉積了無數的白色屍骨。
冤魂在屍骨之上徘徊, 發出凄厲的吼叫聲,見到兩人前來争先恐後往這邊撞開, 很快将透明的結界變成了幽森的綠色。
它們不得轉世,日日夜夜都被困在了這裏。
什麽時候門內有人需要了,就來抓點魂魄煉化,從一個地獄跌向另一個地獄。
葉晨微擡眸看向他, 眼睛有如一汪凜冽的泉:“這就是萬人坑?”
“當然不是。”隋沉眼中溢滿了笑意, “這裏放的都是丢棄的邊角料,可配不上擁有姓名。你若喜歡,等明天本尊帶你去真正的萬人坑看看, 那裏才叫有趣。”
葉晨微打了一個哈欠:“沒意思。”
“哈哈哈,有意思。”隋沉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濕漉漉的好像兩條蛇信子。
葉晨微擺脫不開, 只能道:“走吧,我困了。”
“你越來越喜歡睡覺了。”隋沉舔了舔上嘴唇, 繞有興致地問她, “本尊答應了阿尋很快放你回去, 但等你一睡不醒的時候, 就該重新回到妄生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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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少女聽到這話就算不會痛哭流涕也總該驚慌失措,但是沒有。
葉晨微只是很平靜地看着他, 問起了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你對沐尋前輩有什麽圖謀?”
“圖謀……”隋沉把這句話含在嘴裏,将剛剛縛住葉晨微雙手的繩子丢掉,“你果真是葉秋聲的女兒,死到臨頭——哦不,自己都保不住了還在關心別人。”
葉晨微攥緊拳頭,閉了閉眼,再睜開是,仍舊是不為外物所擾的清明。
隋沉又一次失敗了,反而被眼前這個小丫頭激起了更多的興趣:“正好阿尋不在,本尊為你準備的一份大禮也可以拆開了。”
所謂“大禮”的性質自然不言而喻。
葉晨微不經意回了一下頭,鎮壓了無數冤魂的天坑之上,黑雲密布。
她抓住隋沉的手:“你要做什麽!”
“不是這個,別放在心上。”隋沉另一只手打了一個響指,“本尊可沒有這麽無聊。”
大地震顫。
葉晨微的面色“唰”地慘白。
彈指間,後方的一切已經灰飛煙滅。
“你看,當它們的存在無用時,消逝說不定就有用了。”隋沉滿意她的反應,“本尊還放了一個。”
“你說,它會不會恨上你呢?本來它們好好的,你來過之後就不好了。”
魔頭在低語:“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要比葉秋聲耐玩啊。”
“瘋子。”葉晨微閉眸,掩下眸間的痛苦之色。
“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個讨喜的詞。”隋沉大笑不止,雙瞳猩紅,“可惜了,你再看不慣也無能為力。”
猩紅的瞳好似一個漩渦,将怒視他的少女深深吸進其中。
那是一片被血色天空籠罩的小島。
是火光參天,燃在大海之上,火的這一邊是屍山血海,血流成河;火的另一邊則是酒池肉林,篝火狂歡。
葉晨微透不過氣來,後退一步。
但是那殘忍的景象只是一閃而逝,再次出現在眼前的,還是隋沉的一張笑面:“好看否?”
葉晨微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死死抓着地,沒有再掩飾自己的內心的憤怒:“是你!”
“這才是最有趣的景色不是麽?”隋沉笑着,“可惜從未真實見過,不然直接一把大火燒了幹幹淨淨多好。”
“拆完本尊為你準備的禮物,你就可以回你的仙門,繼續安安心心當你的英雄遺孤。”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才真實了許多。
他領着葉晨微去向大殿,邁入地下,又遞給她一張圖紙:“還認識嗎?這是她們帶你來的地方。”
葉晨微接過圖紙,忽覺毛骨悚然。
這圖紙所繪便是整個地下大樓的樣子——與溫蕊和虞柏當初所探寒山寺的大殿地底幾乎是如出一轍。
她望着黑黢黢的階梯,不自覺将圖紙捏緊了。
隋沉拾步而下,身影隐沒在黑暗裏:“本來打算在宴席上叫你瞧瞧的,結果阿尋将你護得那樣緊——也沒辦法,好好一場大戲,這次只有咱們兩個人喽。”
他最後進了三四層階梯拐角處的小黑屋中。
那屋子看着就十分逼仄,不像是什麽“大戲”的臺子。
葉晨微不知不覺暗松一口氣。
但她确實沒有想到,所謂的“大禮”其實只是一場皮影戲,而且講的還是一個很美好的相遇。
帝王微服,南下巡游視察民情,偶遇湖畔的采蓮女。
春潮湧動,魚戲蓮葉,旖旎生輝。
故事始于初春,落幕于盛夏,采蓮女與微服私訪的帝王同乘小舟,朝着藕花深處游去。
此戲沒有沖突,沒有轉折,寡淡也溫柔,一切都恰到好處。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因為太過剛剛好,反而有種不切實際的虛浮感。
更何況這是瘋子親自持木棍操演的一場皮影戲。
戲終落,隋沉從幕布後走出,笑吟吟問她:“好看否?喜歡否?”
葉晨微不知他葫蘆裏藏的什麽藥,于是道:“若只有你呈現的這些,自然是好看的。”
隋沉拽着幕布的手一頓:“你那假娘親倒是把你養得出人意料地有趣。”
葉晨微的臉色倏忽間變得極為難看:“我能走了嗎?”
“別急,還有最後一點驚喜。”隋沉說着,手松開幕布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下,“嗯……鑒于我還挺喜歡你那個回答的,就不鑽空子了。”
葉晨微盯着他,目光沉沉。
“一個簡單的測試而已——”隋沉微笑着解釋道,“看看你們仙門,是懷疑猜忌多些,還是信任多些。”
隋沉揮手收起幕布,随之則是障眼法的消失。
兩名弟子并排倒在地上酣眠,此次擁抱着,密密麻麻的傀儡絲嵌進血肉之中。
剛剛的皮影竟是隋沉操縱着兩個活生生的仙門弟子演的!
葉晨微上前一步,去探他們的氣息。
“放心,還活着,只不過睡着了。”隋沉微微笑着,“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演皮影,等到你出了妄生門,本尊也會把他們給放了。”
葉晨微垂下手。
兩人确實還活着,只不過氣息微弱,下一刻就仿佛斷氣。
“他們太虛弱了,堅持不到完成你想做的事。”葉晨微擡頭,看着他道。
“活着也是痛苦,完成使命死了才是解脫。”隋沉撥楞了一下空氣裏虛無的傀儡絲,其中的女孩兒也随之發出一聲痛苦的□□。
葉晨微站起身,按住他的手:“太危險了,他們什麽都不做就可能死亡,那你豈不是白費了這一出?”
透過少女的眼睛,隋沉知道她是明白會發生什麽的,畢竟這兩個小傀儡依據所見說得越多,她本身也就越不得清白。
“這樣的話……既然你堅持,本尊又何必拒絕呢?”
***
“小丫頭,你早晚會發現,仙門都是些虛僞至極的家夥。”
葉晨微閉了閉眸,不合時宜地想起隋沉放她走時大笑後說的一句。
她低垂着頭,跪在大堂中央,腰板挺直。
一截素色的衣擺停在了身前。
葉晨微沒有擡頭。
那人似乎是想要撫摸她的發頂,就如多年以前把她從長白接來一樣。
但那只手只是停留在半空中,慢慢收回去了。
“微微,對不起……”葉晨微聽到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他給了她明目張膽的偏愛,但是此刻卻不能背棄自己的責任,再次把一手養大的女孩兒護在羽翼之下。
就如當初他勸不住自己的師妹繼續留在仙門留在山海宗,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他是山海宗掌門,是仙門之首,身肩重擔。
可他也是這孩子的師父,是将她領會山海宗悉心教導的師父,看着她從稚齡孩童長到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
“葉晨微私交魔族殘害仙門弟子一事尚有疑窦。想必諸君也清楚,仙門一向是非分明,不恥那些錯殺一百不放一個之事。”在一衆仙家各異的目光中,頌昊仙君回到主座之上,居高臨下,看着筆直跪地的少女,漠然道,“吾徒葉晨微,受魔族控制傷害同門,現封印修為,前往天之涯悔過。本君教徒不利,自罰天雷七七四十九道。諸位仙友可有異議?”
“師父!”葉晨微猛然擡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修為只是封印,悔過之地也只是較為嚴寒的天之涯,這樣的罰實在是有包庇之嫌;但是加上頌昊仙君對于自己的罰,卻也足夠堵住悠悠衆口。
玄空仙君一直冷着的臉稍微有所緩和,道:“掌門日理萬機,受罰恐會耽誤仙門事宜,這罰,本君來受。”
其他宗門之首似乎還待說什麽,便又聽頌昊仙君問道:“當初本君師妹幾欲已死明智,諸君才肯認下這個孩子,如今竟是怨頌章的結發妻為親自撫養微微撿了七年壽命嗎?”
葉晨微的身子顫了一下,想起了書中自缢的母親。
不是選擇丢下年幼的女兒殉情,而是為了證明清白,讓她堂堂正正地做一個英雄的女兒,而非活在猜忌與懷疑中。
無論是為了她活下去,還是為了她走向死亡,哪一種選擇,都是一個母親的選擇。
一滴淚從女孩的眼角落下,晶瑩剔透。
“既如此,微微,你可認罪?”
他還是喚的“微微”。
葉晨微深深叩首,道:“弟子領罰。”
“只是師父……”她複又擡頭,眉心緊鎖。
“此去天之涯受罰,毋必靜思己過,不得私自離開半步。”頌昊仙君打斷她的未竟之言,起身道,“本君累了,諸君還請自便。”
“頌昊仙君可知凡間有句話叫做‘慈母多敗兒’?”臨了,天極宗的掌門嚴肅道。
頌昊仙君扶起小徒弟,頭也不回:“本君只知她是本君關門弟子,只看證據。”
***
正是無星無月的的夜晚,海浪聲聲,一層又一層撲向岸邊。
放眼看去,在海的更遠處,只有一片黑暗,天水一體,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來者。
海浪撲過來,覆過她的鞋子。
濕冷濕冷的。
牽着她的偶人沒有思想也沒有冷暖,沒有碰到小舟,它就帶着她往海水中走過。
水沒過了她的腳踝,翻湧的浪潮亦打濕了她的膝蓋。
葉晨微冷得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她平日裏有法力護體,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森寒的冷了。
與冬日裏被娘親從被窩裏抓起來是不一樣的冷,與踩進被雪藏着的水坑裏也是不一樣的。
一股柔和而熟悉的法力包裹了她的身體,也祛除了從腳底湧上來的寒意。
将寒冬的冷與海水的濕都隔絕在外。
葉晨微沒有回頭。
她坐上那條早已等候多時的小舟,由偶人帶着,漂泊向黑暗最深處,被大海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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