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天池

第64章 天池

近鄉情怯。當葉晨微懷抱着小狐貍踏在皚皚白雪中時, 仍然覺得身處一場漫長的夢境中。

朝思暮想,夜夜入夢的長白。

她好像真的再次踏上了這片土地。

這裏的白雪松軟,走一步陷一步, 飄飄忽總有些不真實感。

枝桠抖落大雪, 林中傳來動靜。

落在葉晨微的餘光裏, 只有一灰一紅兩道影子糾纏而過。

冬天萬物生靈沉睡, 長白的皚皚白雪下仍是生機勃勃, 進行着某些你追我藏的游戲。

小晨微以為是游戲,後來才明白, 這是生死時速,一場場追逐看似打鬧,卻決定了是獵物成為腹中餐還是捕獵者餓死在皚皚白雪中。

剛剛飛奔逝去的兩道殘影——灰鼠與狐貍,亦如是。

葉晨微低頭, 小狐貍眯眼沉睡, 小肚子起起伏伏,它的耳尖眼角乃至尾巴尖都暈了一點淡金色,在光下閃閃發亮。

葉晨微還記得它。

幼時她和小野一樣調皮, 一人一狐不知探過多少次險,被娘親教訓過多少次。

這只小狐貍便是一次探險時遇到的。那日她實在狼狽, 娘親見狀竟也不忍心再說她, 只是接過髒兮兮的她懷中髒兮兮的小狐貍,幫小狐貍洗了澡, 然後将原本給她做的大雞腿給了小狐貍。

因為小野看寶貝一樣看着它, 葉晨微甚至還動過拉郎配的心思, 不過後來被娘親用“不喜歡不能強求”的理由制止了。

後來這沒心沒肺的小狐貍不辭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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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晨微嘆息一聲, 捏了捏它的耳朵,又捏了捏它濕熱的鼻子。

“不知為何, 你竟入了我的夢。”

天空又下了雪。

洋洋灑灑,落在眉間,落在發梢。

白雪之中,眼睛發紅的少女更顯楚楚可憐。

她不能在夢境中逗留太久,卻尋覓不到離開的辦法。

懷中的小狐貍睡得很安詳。

葉晨微走累了,就地倚靠在一棵參天古樹下,擡頭數了會兒星星。

一夜無夢。

第二日葉晨微是被烤雞的香氣叫醒的。

小狐貍耳朵一動,回頭就見她已經睜開了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你……”葉晨微走過去,繞了好幾圈,不可思議道,“一定是我沒睡醒。長白怎麽可能有成精的狐貍呢?長白不許成精的。”

“不對,我現在就是在夢裏……”她拍拍額頭,自己嘟嘟囔囔。

小狐貍抓了只樹枝,一筆一劃地寫:這不是夢。

葉晨微蹲下身沒說話,眼睛裏透露出大大的疑惑。

小狐貍接着寫:剛剛聽你說,這裏是長白?

葉晨微遲疑點頭:“是……”

小狐貍搖頭。

“長白不許動物成精,你是不是在外面成了精又跑回來了?不對不對,你要是它,應該認識長白。”葉晨微戳了戳它的腦門,“你爹那可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小狐貍往後一翻滾,先前寫的字全叫它滾沒了。

它離遠了,低頭又寫些什麽。

等它寫完,跳開,葉晨微才走進看——葉晨微,我是沐知景。

少女看完,猛然看向端坐一邊繼續烤雞的小狐貍,聲音猶帶着懷疑:“沐,知,景?”

沐知景不便言語,只是點頭。

“那你……”為什麽會不辭而別?還記得我嗎?問題卡在喉嚨裏,想要噴湧而出,最終還是選擇了偃旗息鼓。

“我來吧。”葉晨微将他抱到一邊,自己去翻動烤雞。

并不習慣被人照顧的小狐貍還是将少女替下來,示意她可以再睡一會兒。

葉晨微坐在一邊,歪着頭。

清晨的樹影斑駁,葉間留下一條筆直光亮的通路。

照得小狐貍身上的金色愈發神聖。

“沐知景。”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輕輕念着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

原來,在那樣早的時候,就已經不一樣了。

沐知景将烤好的雞遞給她,葉晨微撕開,給自己留下一小半,另一大半重新遞給沐知景。

小狐貍并不接,兀自找了一個地方趴下,半眯着眼曬太陽假寐。

葉晨微跟過去,問他:“你累了嗎?”

沐知景搖頭,少女就笑起來,慢慢将烤雞撕開,自己吃塊,放在小狐貍嘴邊一塊。

沐知景還要拒絕,恍惚聽道:“小時候我就是這麽喂你的。”

狐貍突然站起,立着耳朵把葉晨微吓了一跳。

“怎麽啦?”

數枝被扔在遠處,但此刻沐知景也顧不得許多,用爪子在雪地裏寫寫畫畫:你記得小時候……

他頓住,似乎又覺得只是巧合,揮爪又把自己寫的字劃掉了。

恰好一片雞肉遞到嘴邊,香噴噴的,小狐貍一口吃掉了。

尖尖的虎牙擦過葉晨微的手指。

葉晨微看到他寫的字,已然明白小狐貍亦未曾忘記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或許是因為她沒能第一眼認出來,少年竟也從未提起過那段過往。

沐知景吃過一點,便不肯再吃,寫字告訴她自己已經吃過。

因此葉晨微沉默着将一整只烤雞吃完。

沐知景見她意猶未盡,寫道:不夠我再去抓。

葉晨微揉着肚子擺擺手:“夠了夠了,早晨也不能貪多。”

然後她在小狐貍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笑意。

填飽了肚子,便開始考慮現在的處境了。

“天之涯與長白一者在西,一者在東,相隔千萬裏,你是怎麽把我們帶到這裏的呀?”葉晨微問道。

沐知景搖頭,剛要寫,葉晨微已經猜到了:“如果不是你,那會是誰?我師父?不可能。長白被成為神厭之地,當年娘親帶我隐居于此,師父與師叔祖縱使由此猜測,也遍尋不得長白入口。”

“天在水前輩呢?”

沐知景還是搖頭。

“總不可能是妄生門門主?”葉晨微驚疑不定,“長白之內,仙魔隔絕。”

沐知景沒做回應。

許久,才在雪地地裏慢慢寫下兩個字——陣法。

幼時相遇,便當是他機緣巧合之下落入通往長白的陣法之中,有了那一次命運般的相遇。

“為什麽?”葉晨微問。

小狐貍清淺的眸光掃過她,慢慢寫道:我幼時被妄生門追殺途中,誤入長白。

葉晨微不說話,将他攬在懷裏,一下又一下撫摸小狐貍光潔如雪的毛發。

沐知景反搭上她的腕,另一爪探出去,繼續寫:幸得你與小野相救,那時你很小,應當是忘記了。

葉晨微抑不住嗓音裏的顫:“我記得,你當時為什麽不辭而別?”

半攬在懷中的小狐貍顯而易見地僵住了身子。

“剛剛才認出來的。”葉晨微添了一句解釋。

沐知景寫道:怕連累你們。

葉晨微抱起他:“我們去天池。”

天池?沐知景警覺地豎起耳朵。昨日所入之地,不是天池嗎?

他掙紮想要下去,卻聽少女道:“你別動,我冷。”

懷中的小狐貍果然一動不敢再動了,甚至還小心翼翼又貼近了些。少女嘴角勾起得逞的笑容,連帶着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她許久未回長白,僅憑着幼時瞎跑的經驗,繞了整整一個時辰的路,才走到天池邊上。

天池宛若天神散落人間的珠寶,遠觀湖面柔霧氤氲煙波浩渺,近看湖水澄碧共天一色。

“沐知景,你看。”葉晨微抱着沐知景在湖邊蹲下身,兩人的倒影清晰可見。

沐知景睜開微眯的眸,倏爾瞪大了。

他晃晃頭,湖裏的小狐貍也跟着晃晃頭。

小狐貍伸出爪子去觸碰水面,湖中的小狐貍也伸出爪子與他握手。

但小狐貍記得自己是通身皆白的,湖中的小狐貍眼尾耳尖都暈了金色。

葉晨微将他放下,退到一邊道:“還有尾巴。”

沐知景将尾巴攬在前邊一照,果然看到自己的尾巴尖也點了金。

“小時候你的尾巴尖還只有一點點金色,今日看好像比那時多了些也更亮了些。但是在長白之外,你的原型便如普通的雪狐,潔白如雪,沒有半分雜色。”葉晨微解釋道,“從小到大,我放到心上的小狐貍也不過三只,一只是小野,還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狐貍想把小野拐走,再有就是你……沐知景!”

湖面泛起漣漪,小狐貍好似沒站穩,直直往湖裏紮,葉晨微伸手去拉,只拽下來沐知景尾巴尖上的幾根毛。

天池澄澈,看着淺,實際卻極深,少女心急之下忘記小狐貍本是會水的,竟也要跳進去。

“葉晨微。”遠處的水面突然冒出一個頭,少年離她遠遠的,欲言又止。

葉晨微心下稍安,一時之間也未曾想不能變身的小狐貍緣何又化為了人形,只沖他招手:“快回來,越靠近天池中央,水越深,裏面相傳還沉眠着水怪。”

說完,葉晨微後知後覺地想起,水怪應當是娘親小時候怕她來天池玩掉水裏騙她的。

霧氣蒙蒙,少年的神色也是朦胧。

“我……沒有衣服。”說完,少年的頭往下沉了沉,湖面泛起一串泡泡。

葉晨微施法,憑空動作了一番,喪氣道:“我也變不出來。”

葉晨微脫去大氅與外衫,轉過身去走遠了幾步,道:“我不看你。”

少年一時沒有動作。

葉晨微又補充道:“天池水暖,我在岸上也是不冷的。”

她捂住眼,镯子刮到自己的臉。

少女捂住心口,沒感覺有什麽不對勁,她便擡起腕轉了一圈。

靜心镯上的花紋吞吃掉一部分日光,有些邪性。

葉晨微另一只手去碰了下,那镯子竟掉落在雪地裏,四分五裂。

葉晨微吓了一跳,又去檢查自己的平安扣,好在平安扣是娘親留下來的俗品,沒受長白天地規則的限制,還好好的。

少女長舒一口氣。

就在這時,她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少年游上了岸,随之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她克制着,沒讓自己的頭轉過去。

不一會兒,聽到少年沙啞的嗓音:“好了。”

葉晨微回頭,見少年大半裹在大氅裏,露出一截小腿,發梢還滴着水。

他們的身量竟然差了這些嗎?大氅是根據她的身量而制,她穿上剛好到腳踝處。

葉晨微撿起他沒有碰的外衫,披在身上。

沐知景解釋道:“我怕弄髒……”

異象是這時候産生的。

天空的雲仍是閑散自在,湖中倒映的雲卷集,一層又一層,似乎要破鏡而出。

呼嘯的風聲在沐知景耳邊肆虐而過。

然而縱使外界喧嚣,少年落在葉晨微眼中又是另一番情景。

“什麽?靜心镯碎了?微微逃了!”

葉晨微瞪大眼睛,目光從沐知景身上移到他身後破鏡而出的雲身上。

水中雲由虛化實,發出聲音的正是看起來像玄空仙君的一片雲彩。

長白天池,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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