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最初
最初
曾經被死神撫摸過的臉龐顯得蒼白而沉靜,病號服寬大的袖口襯得她的手十分清瘦,手背還插着冰冷的針管,病房裏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沉睡着。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被她刻意遺忘十年的夢。
陶藝室外的走廊很窄,那天,她捧着剛燒制好的花瓶走向作品展覽室,半身高的花瓶擋住了她的視線,聽到有腳步聲,她下意識地側了身想給對方讓路,可發麻的手指卻因為突然改變動作而打了滑,使得她整個人的重心都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在千鈞一發間,那人機敏地将她連人帶花瓶穩穩地扶住,這才幸免于難。
她穿的是一條削肩雪紡裙,對方攫住自己光潔肩膀的手寬厚而有力,應該是位男士,掌心微熱的溫度讓她臉紅起來,她連忙站好,偏頭從花瓶後露出半邊笑臉,禮貌地向他道謝:“真是謝謝你了。”
不過那人并未有任何表示,只是把手收了回去,一言不發地越過她的身邊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她轉過身,目光忍不住地随他冷然的背影而動,他穿着筆挺的條紋襯衣,袖口随意卷到手肘處,單手插在卡其色的休閑褲口袋裏,從背後看去,很幹淨俊朗的打扮。
空氣裏還殘留着他身上疏淡的古龍水香味,據說人的嗅覺記憶是視覺記憶的三倍,所以她很容易就記住了他的味道。
當時她并不知道,那樣一次平淡無奇的午後偶遇,那樣一個男人,足以改變她的一生。
後來她又在陶藝室裏見過他幾次,他的五官很深邃,眉色也濃,就是嘴唇有些薄,雖然抿起來的時候極為的好看,有種無法比喻的魅力。之後聽別人說,他心儀的對象是方老師的女兒,這樣的傳言讓她感到莫名的失落,好的男人——總是屬于別人的,是她癡心妄想了。
……
好好的,怎麽又想起這些陳年往事了?
蘇曉沐緩緩醒來,皺着眉,呼吸還有些不順暢。
側了身看去,百葉窗半拉起,下了好幾天的春雨已經停了,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光線讓她的眼睛忍不住溢出淚水,而淩子奇就閉着眼睛倚在床沿上,沙發那兒搭着他的外套,還有一只迷你的行李箱。
她微曲的手才動了動,淩子奇很快就醒了,輕按着她冰涼的手背,緩聲說:“別亂動,還有半瓶才滴完。”
“怎麽回來了?你不是要去日本學習一個月嗎?這才幾天啊?”蘇曉沐的聲音有些幹澀的沙啞,只能勉強給他一個笑容。
淩子奇沒有回答她,而是站起來摁了床邊的升降器扶她靠着枕頭坐着,低聲問:“你現在還有哪裏不舒服?呼吸怎麽樣,還覺得胸悶嗎?”
蘇曉沐搖搖頭:“我很好,你還信不過你師兄嗎?他都說我沒事了……”她的話在他越來越冷的目光中漸漸消音,扁着唇像個委屈的小孩子。
淩子奇緩緩收緊拳頭,不帶溫度的聲音一字一頓道:“沒事?都出現紫绀了你還敢說沒事?是不是,是不是要……”那個字他沒敢說出口,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轉過身背對着她,抿唇說,“你現在暫時只能吃流食,我叫護士去給你送碗粥來。”然後像逃避什麽似的匆匆離開了病房。
他靠在走廊的牆上,漸漸平複自己的心情,直到剛才親眼看到她醒來,他提着的心這才安了下去。在日本接到他師兄的緊急電話說她病情複發入院,差點就得進ICU的時候,他腦袋一片空白,什麽都顧不得就趕了最早的班機回來,那種害怕失去的恐懼滋味,她懂不懂?
護士送來裝了白粥的保溫瓶,淩子奇拿進病房,将粥倒在碗裏,一句話也沒說,蘇曉沐最怕他這樣沉默的時候,他平日裏總是笑意盈盈談笑風生,脫下了白袍後更是風流倜傥的混跡于各大酒吧,在女人眼裏他是帥氣多金又沒脾氣的“好情人”,這種人不發飙則已,一生氣起來就難收拾了,好比現在。
她乖乖地就着他的手把一碗粥吃完,再忐忑地瞄了他兩眼,這才敢打哈哈地求饒:“你別生氣啦,新郎是我的主編,盛情難卻,也不好不去,不過我不知道他會那麽大手筆地将整個婚宴都擺滿了新娘喜歡的小雛菊,而且我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就走了,真的。”春季是花粉飛舞的季節,雛菊又名延命菊,可之于她卻是致命的菊科過敏源。
聽了她的解釋,淩子奇目光幽深,一邊把碗放在桌上,一邊淡淡地說:“小堯知不知道你進醫院了?”
“我怎麽敢讓他知道?你別看他早熟得跟個小大人似的,真知道我入院了也會扛不住。好在這幾天他參加了一個比賽,由學校統一安排住宿,正好能瞞着他。”蘇曉沐一說到兒子眼睛都亮起來,那是她的心肝寶貝,比什麽都重要。
“原來你還會惦記着小堯的年紀還小,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這麽魯莽?”淩子奇的臉色稍緩,過了一會兒,他又低沉而慎重地說,“曉沐,答應我,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知道了,別擔心。”蘇曉沐點頭,又回憶起那天,“婚禮,鮮花,祝福……子奇,看到新娘臉上的笑容我就知道她很幸福,怪不得別人都說女人結婚那天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日子。”
淩子奇一怔,半開玩笑似的說:“你恨嫁了?”他驀地湊近她,慢慢地說,“其實你不用羨慕,只要你開口,我們可以馬上去登記結婚。”他的心裏有微微的激動,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開玩笑,他在等她的回答。
果然。
他們太靠近了,呼吸就在耳邊,蘇曉沐哆嗦了一下,半轉開臉故作輕松地揶揄:“我可不敢做你的單身終結者,先別說外頭的,光這醫院裏你的愛慕者一人一吐沫就能把我淹死咯!淩醫生您行行好,饒了小女子吧!”
“也對。”淩子奇淡笑着抽離身體,吊兒郎當地說,“我也舍不得那一片森林,不過是哄哄你,千萬別當真。”他還記得,在她還沒醒過來之前的夢中呓語,她反複呢喃着那個名字,景衍。
蘇曉沐暗暗松了口氣,有些事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只能假裝不知道,子奇是她最重視的朋友,她不能失去他。
淩子奇陪了她一整天,直到她嚷嚷着困了,裹着被子躺下,他又獨自坐了很久,一直等她呼吸平緩地睡着以後,這才熄了燈離開。
他關門的聲音很輕,蘇曉沐躺了一陣子,最後實在睡不着,又在黑暗中慢慢撐着身體坐起來,打開小臺燈,拉開抽屜從自己的手提包裏取出錢夾子,在內層裏藏着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女孩子紮着馬尾,親昵地挽着身旁年輕男人的手臂,笑得很開心,男人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薄唇緊抿,顯得很倨傲,他很低調,從來不肯對着任何鏡頭,她到現在還記得當時自己要求和他合影時他驚訝的樣子,比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好看多了。
這是她從前愛的男人,現在,也是。
而這個男人在夢裏對她說,你沒什麽不好,只不過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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