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楚軒’的回憶(下)

第37章 ‘楚軒’的回憶(下)

這種思緒如同毒蛇一般在他的魂識中游走,趙家老太太喪禮過後,他成日裏魂不守舍。以至于好幾次在幫農戶劈柴的時候,險些砍到自己的腳。

他的不正常引起了那家農戶老伯的注意,終于有一天,那老伯叫過他對他道:“年輕人,如果在這裏不開心,你可以離開。我們家救了你,卻并沒有因此限制你的自由。”

當初他為了逃避一些無法面對的東西,所以用了楊念這個假名。趙狗子夫婦到底年輕,不作任何懷疑就相信了,而楊老人家卻從未直呼他的名字,楊慎隐約猜測老人家只怕早已洞悉了自己的技倆。

好在雙方都是心有意會不加言傳,是以日子就一天天相安無事的過了下來。在趙家養傷的這些日子,他早已習慣了老人家以‘年輕人’三字稱呼自己。

但是聽完老人‘年輕人’後面所說的那些話後,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離開了。

人很容易對呆久的地方用慣的東西乃至處久的人産生感情,楊慎雖然經歷了生死,但是,對于那些并未傷害他的人還是抱有善意的。他在黎明前離開的時候,特意去找了一次老人。

“你們救了我的命,如今我要走了,想報答你們。有什麽心願可以告訴我,我幫您實現。”

這是他決定以楚軒的身份活下來的時候做的第一個承諾,若擱尋常人,一定會把這些話當笑話聽。他怎麽報答?一個看起來一無所有的小夥子,能做什麽呢?

楊慎雖然危機意識不強,卻極為通透,這些他不可能想不到,可是,他依舊找到了趙老太爺。他總覺得,那個老人家和善的面容下有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果然,老人眯起的眼睛睜開,然後下了地,不無認真的對着他拜了一拜,道:“如果真的可以,煩請帶狗兒一家離開吧。”

“-------”楊慎有些奇怪,“為什麽要離開呢?這裏的生活雖然艱苦,卻少了許多勾心鬥角。外面的世界雖然很熱鬧,但是,卻很殘酷。”

老人嘆了口氣,招呼他在一個小木墩兒上坐下,眯眼回憶道:“我小的時候,家境還算富裕,父親讓我和鄰居的兒子一起讀書。我那時候喜歡鬧騰,所以沒讀多久學業就荒廢了。後來,鄰居的兒子考中了功名去京城做了官,雖然後來朝争失敗被殺了,但是,他卻成了祥莊所有人的榜樣。”

楊慎在一旁安靜的聽着,這個故事很老套,但是,似乎又沒那麽簡單。見老人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出于禮貌問道:“您講這些,是希望我做什麽呢?”

“讓狗兒跟着你,你去哪裏,就帶他去哪裏。”老人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問,當即看着楊慎很認真的道:“我老漢太平了一輩子,但是臨老了卻忽然覺得,這一輩子都被我過廢了。倒是鄰居的兒子,雖然遭遇了大起大落,但是,他卻活的很精彩。他死了,被祥莊的人記了一代又一代,可我死了,卻是永遠的死了。”

原來是這樣,楊慎終于确定了老人的目的,但是不無歉然的道:“狗兒不僅已經娶妻,而且也不再年輕了。考功名做官方面,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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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為他,是為了我那未出世的小孫兒。”老人眼角浮起一絲慈愛,看着神情有些愕然的楊慎道:“我兒媳婦已經有了身孕,我不能讓我的孫子一出生就面對黃土渾江。帶他們走吧,去哪裏都行,我知道你會安頓好他們,這些對你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不是嗎?”

“那您呢?”

“你覺得,我還能經得起折騰嗎?”老人笑了笑,起身道:“年輕人好好兒走自己的路,別被我這樣的老骨頭絆住腳,不然的話,老了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

楊慎最終帶着趙狗兒一家離開了祥莊,趙狗兒初時死活不答應,後來趙老太爺把他叫到房間裏單獨說了些話,他便紅着眼出來了。出來後邊一言不發的趙虎媳婦兒去收拾東西,把東西堆在鋪了棉被的牛車上後,夫妻倆對着老人的小土屋結結實實的磕了幾個響頭,然後跟着楊慎離開。

到了鎮上,楊慎幾乎沒做任何停留。雖然這個鎮上便有縣衙,他完全可以去縣衙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然後讓他們準備馬車送自己和趙狗夫婦回京。可是,小地方的官兒沒見過太子,而他身上也沒有什麽信物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所以他打算一路往南,去比丘城。

繼承楚軒的那些記憶裏,楚軒與比丘城的知府秦好問有過幾面之緣,而且,楚軒本人似乎頗為欣賞秦好問。

路途有些遠,但楊慎卻不急于趕路。畢竟他不是楚軒,第一次以楚軒的身份面對滿朝文武面對他的父母,壓力很大。

另外,他也不想很快見到依韻,怕看到依韻的背叛,怕那背叛澆滅自己生前所有的溫情。要知道,他一直都喜歡她。可是,若她在他背叛了他,他真的能下去手讓她生不如死。

但是他心裏實在不願意和她走到那一步,是以希望面對的那一天來晚一點,再來晚一點。

但是,不管有多慢,終究還是進入了比丘城。

被仆人請出來的秦好問看到他後,眼睛眯了起來,然後大笑着起身對着他拜倒,道:“臣就知道,太子殿下這樣的人,怎麽會說死就死呢。”說完,又道:“殿下需不需要臣現在向京城送信兒告訴這件事兒,聽說滿朝文武都讓陛下另立儲君,陛下這會兒只怕已經撐不住了。”

“哦?”楊慎很投入的扮演着楚軒的角色,食指有意無意的敲着杯沿兒道:“父皇打算立老七為太子嗎?”

“殿下睿智。”秦好問恰到好處的拍了拍他的馬屁。

楊慎把眼皮兒垂了下去,淡淡的道:“那就別朝京裏送信了,老七一定會阻止我回京的。我需要低調點,不然的話,只怕不能活着回去。”

“殿下的意思?”

“給我輛馬車,我喬裝下回京,另外----”說到這裏,他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外道:“跟着我來的那倆夫婦,是我的救命恩人。比丘乃信佛的祥和之地,還望幫我照看他們----”頓了頓,又道:“他們的孩子出世後,讓他讀書做學問考功名。現在放眼天下,我最信你。”

“臣老了,只怕活不到那麽一天。”秦好問揪揪自己花白的胡子,“這些年,老的快,不定哪天就蹬腿兒了。”

“你會長命百歲的。”

“那就借殿下吉言了。”秦好問見竿子就上,但依舊沒忘正事兒,問楊慎道:“殿下何時回京?”

“現在就走。”楊慎起身看了看滿是夕陽的庭院,若有所思的道:“我趕一夜路,日頭再升起時也許就能趕到祥德城外。我得快點,不然的話,另立太子诏書一下,就什麽都完了。”

秦好問知道事情緊急,當即不多做挽留,讓下人備輛結識的馬車,找最好的車夫駕車後送陳太子楚軒離去。他雖然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太子的救命恩人照顧好。他找到了趙狗兒夫婦,那夫妻倆果然不知道所謂的楊念就是當今太子楚軒。

但是,那又怎樣呢?

景宣帝責怪楚軒醒後不第一時間報平安,可是,那畢竟不是真的楚軒啊。但是不是又有什麽關系呢,從此以後,楊慎就要以楚軒的身份存在了。

他進宮後第一時間要去找依韻,卻在益古齋外面遇到了林安。當初林安冒着得罪永興帝的風險為自己收屍,這才有了今天重生後的自己。此時的林安比依韻更讓人感到親切,是以忍不住要上前與林安打招呼,說話。雖然林安對自己現在的身份抱有極大的敵意,但那又怎樣呢?兄弟感情,可以重新培養。

和依韻的碰面及一次次旁敲側擊的試探,他雖然對依韻嫁陳一事依舊有諸多不解,但是,他卻很明顯的感受到依韻對昔日自己的情意。她沒有忘記,心也從未背叛,所以,她還是他從小照顧大的玩伴,還是他的未婚妻子。不,大婚後,就是已婚妻子了。

他看着她似乎很努力的想撐起一片天,便忍不住想告訴她自己是她的楊慎,想讓她像過去那樣毫無壓力的依賴自己。可是,說了,她會相信嗎?

帶着疑惑入夢,然而奇怪的是,之前從來沒有做過的夢魇,竟然在回宮後盤踞在夢裏不肯離去。他總能看到一柄泛着冷光的鬼頭刀看向自己,砍了一次又一次,屍首分離再長在一起,然後再次被砍。

那幾乎是一種誅心的痛,他甚至懷疑楚軒的魂魄跟着自己進入了皇宮,然後要借助皇宮的龍氣把自己驅逐出去滅掉。他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每當醒來的時候都以為自己身處被砍頭的那個刑場,可是,每次都看到依韻滿是擔憂和疑惑的眼神。

大婚之夜第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她哭了後叫自己楊慎的時候,他真的好想告訴她自己就是楊慎。可是,噩夢的出現使他不安,他是以一己之力與楚軒的魂魄對抗,他是占了雀巢的鸠,他勝算很小。經歷了死亡的他已經不怕死,可是怕帶着滿腔不甘死去,更怕已經接受自己是楊慎的依韻再次面對自己的死亡。

要不要告訴她呢?告訴她,對她,對自己,利與弊,哪個更大些?

在他為此事猶豫不決的時候,遇到了家宴。

家宴上,當太祖高祖靈位藏于帳幔後未被請出的時候,他卻很清晰的感受到那帳幔後的冷意以排斥。他們發現了,發現藏在楚軒身體裏借助楚軒身體茍活于世的自己,帳幔掀開,牌位出來,他被那排斥的冷意直接擊昏過去。

若非當時景宣帝下意識的把牌位送回去,他只怕已經離開楚軒的身體被那兩代帝王誅魂了。

也就在那以後,他終于确定自己其實并不能完全适應楚軒的生活。他怕自己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依舊是弱小的游魂。他是那樣的希望告訴依韻自己的真實身份,可是,他真的不忍心她有一天醒來會再次面對自己的死亡。

罷了,還是讓她把自己當楚軒吧。橫豎自己是楊慎,單憑過去的記憶,讓她重新傾心自己也不是什麽難事。

然而就在這時,出現了淑妃一次次挑釁依韻的事兒。依韻以前脾氣驕橫他比誰都清楚,打淑妃板子降其妃為已經算是好的了。

可是,淑妃是楚軒生前最喜歡的女人。依韻處罰淑妃,會激起楚軒魂魄的愛護之心,由此也會激起楚軒要重新占有這副身體的決心,他不會也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于公于私,都要護着淑妃,不惜一切代價。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依韻之間橫起了一堵無法逾越的牆。

-------

夜風起,思索前事,前事亂如麻。

身處梧桐樹下的他有些頭疼的揉揉眉心,對着庭院裏的風喃喃道:“楚軒,我比你更希望活着,你鬥不過我。而太廟,一個魂魄根本無法擅自出入,你的先祖幫不了你。放棄吧,我會以你的身份好好兒活下來,我會比你做的更好,也會盡力照顧好你的女人----”

聽見不聽見,又如何呢?這番話,說出來會好受很多。

只是陷入愁緒的他沒有發現,不遠處的長廊下,只着單衣的依韻正一臉探究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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