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當初唐楷提出“做一星期飯”這個要求時,孫自南還覺得太簡單,等真正操作起來,才發現好難。倒不是說唐教授難伺候,而是兩人一個住城西,一個住城北天海大學附近,隔着半個城市,搬到誰那兒上班都得堵車,只能盡量湊出一個兩人都不忙的時間段。
孫自南五月底忙完一個大活兒,尋思着終于可以兌現承諾了,誰知菜都買好了,唐楷出國開會去了。等過兩天他好不容易回國,又趕上畢業答辯季,整個學院忙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就這麽蹉跎到七月,眼看着暑假要來了,孫自南心想這回總可以坐下好好吃頓飯了吧?結果下班路上老爺子一個電話打過來,連句寒暄都沒有,開口就要孫自南帶唐楷回家參加他老人家的壽宴。
孫自南簡直無語:“八字都還沒一撇……您讓人家以什麽身份登門?再說就算要上門拜訪也得約個合适日子,壽宴上亂糟糟的什麽人都有,去了不尴尬嗎?不去。”
孫英:“你們倆不是處得挺好嗎,怎麽就不能帶回來見見?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現在不來,你還能一輩子藏着掖着不讓他見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孫自南跟親爹說話常有雞同鴨講的感慨:“算了,唐楷他們學校最近事多,能不能去難說,等我回頭問問他吧。”
“別怪我沒提醒你,”孫英扔出了最後的殺手锏,“請帖已經送到唐家了。就算唐楷不來,你也得見唐振華,自己掂量着辦吧。”
孫自南最煩先斬後奏這一套,火大道:“知道了。沒事挂了。”
他把手機丢在辦公桌上,咣當一聲,把剛推門進來的于梁吓得蹦回了門外,像個土撥鼠一樣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孫總。”
“進來。”孫自南沉着臉說,“躲在門後幹什麽,怕踩着捕鼠夾?”
于梁邁着小碎步蹭過來,像個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監一樣:“孫總,九點半有戰略規劃會議,您該下樓了。”
第一會議室。
孫自南坐在長桌盡頭,指尖夾着筆,目光沉沉地注視着PPT投影,面露思索之色。
項目總監的聲音仍在繼續:“……綜上,我建議把療養生态園作為主打産品的配套設施加入産業鏈,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管理服務體系,這也有助于我們完善産業布局,更加深入地開發醫療健康市場。”
“嗯。”孫自南沒有表态,而是轉向其他高管,“大家各抒己見,都有什麽看法。”
商務總監鄭德說:“可以嘗試。大部分基因檢測公司現在都面臨着這個問題,客戶花大價錢做了檢測,但檢測報告怎麽解讀?沒有專業知識根本看不懂;萬一查出早期重大疾病怎麽治?如果有配套醫療設施,能做到‘早發現早治療’,那當然好。”
“說的好聽,但實際操作起來問題很大。”副總王庚開口道,“興建生态療養園勢必涉及到房地産開發,我們公司沒有這個資質,只能選擇合作開發,要麽跟地産商合作,變成他們基礎設施的一部分;要麽跟地方政府合作,等他們投資興建旅游療養中心,我們再進駐,但國內目前在建的只有中湘市的荻花谷生态中心,西南過于偏僻,而且離我們也太遠了。”
幾個高管就這個問題争論了小二十分鐘,主要分歧還是在于可行性。大部分人主張開拓新領域,不能死守着一個基因檢測的王牌項目坐吃山空;只有小部分人堅持認為生态園是舍本逐末,不僅偏離了生物科技的大方向,還會拉低他們公司的逼格。
孫自南想了想,不置可否,說:“這個不急着立項,需要再論證一下可行性。項目總監來我辦公室,沒別的問題的話,散會。”
五分鐘後,項目部總監劉誠來到辦公室,孫自南将裝有項目報告書的文件抛給他,随手一指沙發:“坐下說。”
劉誠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搞技術出身,除了發際線微禿外,形象尚可,算是孫自南一手提拔起來的自己人。
當年孫自南入主弘森生物科技時,為了收拾這個破破爛爛的保健品公司,跟他不肯撒手放權的三哥正面剛上,雙方拉鋸奪權的過程中,原來的項目總監帶着孫自南寄予厚望的糖尿病遺傳基因開發組,炮制了對公司聲譽損害極大的“口服胰島素”事件。後來孫自南一怒之下踢走了開發總監和整個開發一組,只剩劉誠帶領的第二組,抱着破罐子破摔、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基于合作單位東方大學的基因測序成果,研究出了一個靈敏度稍高的單分子液體活檢技術,勉強摸到了預測早期糖尿病的門檻。
誰知就是這麽恰巧,同年秋天國家召開戰略會議,新政策出臺,開始大力扶持國內醫療健康産業。這下改革春風吹滿地,弘森生物搭上了順風車,借此機會完成了公司轉型,正式跨入了健康産業的行列。
劉誠跟對了領導,被孫自南提拔起來做了項目總監,終于從“保健品公司的傳銷骨幹”搖身一變成了精英高管。孫自南對他一向寬容,畢竟他們有共歷風雨的交情,但是劉誠這半年來的表現實在是讓他想閉着眼裝瞎都難。
“說說,怎麽想的。”孫自南道。
劉誠緊張地攥緊了手指,喉結滾動一輪,虛着嗓子又背了一遍PPT:“孫總,這個……我覺得生态療養園可以作為産業鏈的下一環,在進行基因檢測之後,提供健康管理服務,有針對性地進行精準醫療……”
“設想很好,”孫自南說,“但生态療養這種說白了就是心理安慰的項目,我總感覺不像是你會側重的方向。”
劉誠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是最近才轉變了想法。但不管契機是什麽,我認為在眼下有國家政策扶持的情況下,咱們還是應該抓住機會,搶占先機。”
孫自南這回終于點了頭,道:“有道理。”
劉誠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後背冷汗涔涔,他低頭緩了一會兒,才發現孫自南正在審視地盯着他。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孫自南問。
“沒有。”劉誠下意識作答,答完才尴尬地往回找補,“跟家裏人鬧了點矛盾,不是大事。”
“那就好,”孫自南說,“沒什麽事了,你回去工作吧。”
“好。”劉誠起身出門。
孫自南等辦公室的門徹底關上,才摸過桌上的手機,整個人向後一仰,用窩在老板椅裏的姿勢打出了電話。
“是我,孫自南。”他平靜地說,“給我查一下,劉誠最近有沒有帶他家人來公司做過什麽檢測?把結果發給我,保密。”
銀虹大廈一樓,走廊盡頭的偏僻角落。
“……我已經在公司提了這個事,”劉誠四下環顧,像個做賊的黃鼠狼一樣警惕而小聲地說,“至于批不批得下來我做不了主……當初你提的要求我已經完成了,孫總,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他忽然激動起來,随即意識到不能大聲,尾音又重重地落了下來,焦急地說:“……這我做不到!一旦被發現我……”
走廊另一頭傳來電梯落地的開門聲,劉誠登時警覺,左右看了看,捂着手機匆匆走遠了。
片刻後,自動售貨機旁邊的一大棵綠植枝葉簌簌抖動,從裏面鑽出個滿頭枯葉的于梁來。他手裏攥着一罐奶茶,皺眉望向劉誠離開的方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撞破了什麽驚天秘密。
一只手從背後探出,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
于梁全身的毛都炸開了,跟觸電一樣劇烈地一哆嗦,“嗷”地一嗓子閉着眼往前蹿,被那只手捂着嘴摟了回來。
副總裁王庚的聲音從他背後冷冷響起:“你喊什麽,大白天撞鬼了?”
于梁:“……”
他離當場去世就差那麽一點點。
“王王王王王副總……”他從王庚掌心掙脫出來,不确定他看到聽到多少,結結巴巴地說,“副總好。”
男人比他高出半頭,雖然長相帥氣逼人,但面容嚴肅,一看就不是什麽随和的人:“別給人瞎改名,我叫汪汪汪嗎?”
于梁這孩子不知道是吓傻了還是怎麽樣,居然直眉楞眼地點了點頭。
王庚差點讓他給氣出笑來,一邊忍不了地伸手給他摘掉腦袋上的葉子,一邊問:“你來這幹什麽?”
于梁慫巴巴地舉起手中易拉罐,表情活像走私手榴彈被人當場捕獲:“買奶茶。”
王庚掃了一眼那花裏胡哨的包裝,毫不客氣嗤道:“幼稚。”
的确是幼稚。公司茶水間裏只有茶和咖啡,于梁想喝甜飲料,只好回回都跟做賊似的摸到這個偏僻的售貨機前來。
然而若不是他這點小愛好,于梁也撞不上劉誠那通語焉不詳的奇怪電話。
王庚不緊不慢地把葉子丢回花盆裏,一低頭見于梁怯怯地望着他,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磕磕絆絆地問:“王、王副總,您怎麽也在這兒……”
王庚無聲冷笑,心說這小子雖然慫包,倒是挺忠心的。
“我來抽根煙。”他說。
于梁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果然聞見一股淡淡的煙味,混着王庚身上男士香水的潔淨味道,不那麽令人讨厭,反而有點說不出的魅力。
王庚真是被他這傻樣子折服了,受不了地在他背後輕輕一推:“休息時間結束了,回去幹活,別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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