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不。”
唐楷幹脆利索地表了态。
他按着孫自南的膝蓋分開,強行擠進他的雙腿之間,兩人上半身一下子貼得很近。孫自南坐在窗臺上,恰好比唐楷高出一頭,不得不垂頭看他。
“非理智狀态下,你說什麽我都不信。”唐楷攥着他冰涼瘦削的手,像握住了一塊冰。他感覺這人強撐着的樣子有點可憐,于是嘆了口無奈的氣,伸手把他摟進了懷裏。
他溫柔得太過分了,孫自南有一瞬間簡直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經過方才那晴天霹靂般的吓一跳,此刻孫自南腦子都木了,像是短暫地失去了調動情緒的能力。愛恨喜怒,通通被一堵厚玻璃牆隔絕在外,說出分手這種話也沒覺得多難受。說實話,他是真挺喜歡唐楷,也正因如此,才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到相看兩厭的結局。可是唐楷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別急,也別怕,有什麽事不能商量着來?”唐楷輕輕拍着孫自南的背,溫聲細語,哄孩子一樣說,“你問都不問就始亂終棄,我多傷心啊。”
“傷心”這個詞終于觸動了他,冰層上裂開一條細縫,所有知覺才如活水般潺潺湧出,漸次布滿他的四肢百骸。
他胸口驀然放松,仿佛吐出了一口冰涼徹骨的寒氣,整個人重新活了過來。
孫自南全身發軟,唐楷的手臂卻帶着力度,那種無言的堅定似乎能透過動作一直傳達到他心裏,并且給他以同樣的力量。
一身僵硬沉默地在融化在這個懷抱裏,孫自南反抱住他,把臉埋進他溫暖幹燥的頸側,像一只疲憊的小動物終于找到了足以過冬的巢穴,所有壓抑的痛苦和委屈反撲上來,唐楷甚至模糊地聽見極低的一聲嗚咽。
世界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讓他這麽心軟,到了幾乎發疼的地步。
緩了好一會兒,唐楷才把他從窗臺上抱下來。孫自南一落地腳還發軟,于是立刻被換了個姿勢橫抱起來。
唐楷問身後王秘書:“請問,他的房間是哪一間?”
王秘書還沒張嘴,孫自南便低聲說:“直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唐楷:“不放,別鬧。”
他朝王秘書點頭致意,邁步朝走廊那一端走去。這人抱着個一米八的大小夥子抱得十分輕松,甚至還有閑心數落他:“就這種體質也好意思賣保健品忽悠人,老頭老太太都比你能扛事兒。”
孫自南:“……”
孫自南不經常回家住,除了寥寥幾件私人物品,他的房間跟客房幾乎沒有差別。
唐楷将他放在床上坐好,非常自然地蹲下來替他解鞋帶。孫自南悚然一驚,差點一腳給他蹬出去:“別!我自己來……”
“你老實一點,”唐楷抓住他的腳腕,“又不是替你更衣,緊張什麽。”
孫自南:“我沒事了。”
“行了,現在也別計較什麽潔癖了,躺下吧。”唐楷拎起他的兩條長腿,擺成半卧的姿勢,“你有事沒事醫生說了才算。等着,我去倒杯熱水。”
孫自南來不及阻攔,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了出去。
真是……
這種人為什麽會找不到對象?簡直匪夷所思。
過了一會兒,唐楷端着熱水回來了,給他放在床頭:“我剛碰見你爸的秘書了,他說醫生一會兒就到。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還難不難受?”
孫自南不想興師動衆,說:“不難受,沒事,剛才就是情緒激動,明天我自己去醫院,大晚上的別折騰了。”
“不行,”唐楷抓着他冰涼麻木的指尖來回活動,低聲說,“萬一你半夜犯病,還指望我給你做人工呼吸嗎?”
孫自南有氣無力地笑了一聲,也沒勁掙脫,只好任他揉搓:“趁現在沒人,你不想問點什麽?”
“我想問,”唐楷嘆了口氣,“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地躺下,休息一會兒,別說話了?”
孫自南:“……”
良久,他才低低笑了,不知道是無奈還是縱容地說:“唉,說不過你,我自閉了。”
唐楷扯過被子嚴嚴實實地把他裹住,面無表情地說:“那可真是太好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家庭醫生匆匆趕來,給孫自南測了血壓,又聽診號脈地折騰了半天,才不十分确定地對唐楷說:“就您剛才描述的症狀看,很有可能是怒急攻心,情緒激動引起了生理反應。至于是心髒還是其他器官的問題,這個現在看不出來,得明天去醫院做檢查。”
唐楷問:“今晚需要吃藥嗎?”
“暫時不用,”醫生說,“卧床休息,保持心情平靜就行了。明天到內科做心電圖或彩超,再去拍個胸片。另外今天晚上最好還是陪護觀察一下。”
“好。”唐楷起身将醫生送出門外,“謝謝,麻煩您了。”
門口的王秘書接替了他,将醫生送到樓下。唐楷關上門,坐到孫自南床前,這回反而不數落他了:“看樣子心髒病的可能性不大,別緊張,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孫自南并不覺得心髒病是什麽大事,但看唐楷好像還挺在意的,于是乖乖道:“好。唐教授,我現在能起來換個衣服嗎?”
唐楷在被子上輕輕一按:“睡衣在哪?我去給你拿。”
孫自南指櫃子:“左邊。你也拿一身湊合着穿吧,底下抽屜裏有沒拆過的內褲。”
唐楷扶着櫃門的手微微一僵。
孫自南還毫無所覺:“我看我今晚是洗不成澡了,浴室你随便用。洗漱用具一會兒讓人給你拿套新的。”
這無疑是讓他留宿的邀請了。
唐教授臉上波瀾不驚,內心風雲變色,對着黑漆漆的衣櫃運了半天氣,才調整好心态,将睡衣拿給孫自南。
他還算是個正人君子,孫自南換衣服時主動進了浴室,待洗過澡吹幹頭發,換上睡衣出來時,剛好聽見房門落鎖的聲音。唐楷下意識看向孫自南:“有人來了?”
“家裏的傭人。”孫自南倚在松軟靠枕上,說,“剛想起來你沒吃晚飯,叫人做點夜宵送上來。”
唐楷沒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臉:“少操點心。”
“處女座的天性,多擔待。”孫自南捉住他的手背,“你等着他們送夜宵上來吧,我去洗漱。”
“不吃飯了?”唐楷問。
孫自南搖搖頭,被他從床上扶下來,走了幾步,感覺還行,除了有點虛沒別的不适,便自行進了洗手間。唐楷猶自不放心,一邊盯着門口,一邊支棱起耳朵,留心洗手間裏傳出來的動靜。
他這時方才有餘裕去想今晚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前因後果已大致理清,差的只是些具體細節。孫家的生意出了問題,于是想借他爸的勢解決危機,所以才有了今晚壽宴的安排:高調引見,再低調亮出他的身份,如此可以稍稍挽回負面影響。下一步再督促他倆快點結婚,這樣唐家就徹底成了孫家的靠山,只要他爸不倒,孫家便可高枕無憂。
只是孫英大概沒想到這個計劃會招致孫自南的激烈反對,還被他不小心聽了牆角,這下尴尬了。
目前看來,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他為此跟孫自南一刀兩斷,孫英不但讨不到好,還得罪了唐家,之後恐怕要焦頭爛額好一陣子。
但是——
他望向衛生間虛掩的門。
唐楷以前覺得自己是個容不下瑕疵的完美主義強迫症,有感情潔癖,但很奇怪,他每次在孫自南身上做取舍時,卻總有不能“為打老鼠傷了玉瓶”的小心翼翼,他甚至能夠把目光從瑕疵上移開,而專注于“這個人有多麽好”。
大概是愛情使人盲目、使人智商歸零、使人神魂颠倒……卻又不可自拔。
過了一會兒女傭敲門,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面并幾小碟腌菜,看着倒是令人很有食欲。恰好孫自南從衛生間推門出來,他暫時有點聞不得油腥,微微皺眉:“嚯,這麽大味兒。”
以他的潔癖,斷然不能接受在卧室裏開餐,唐楷剛要說出去吃,孫自南就随口支使傭人:“去把通風打開。”又對唐楷說:“你吃你的,不夠再讓他們做,別客氣。”
他這會兒恢複了點精神,幹躺着沒意思,随手找了個電影解悶,腦子裏想的卻是方才那場亂糟糟的鬧劇。
他乍一見門外的唐楷時的确是被吓着了,現在回想起來,唐楷聽全了後半場,應該不會對他有什麽誤會。但孫英設套蹭唐家名聲是不争的事實,這點無論如何也難圓過去。唐楷就算顧念他的面子,不當場與孫家撕破臉,但事後唐振華知道這個消息,又該如何看待他、看待整個孫家?
一榮俱榮很難,一損俱損可是太簡單了。
但凡是個正常人,遇到這種親家都得掂量掂量,更別說唐楷這種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想什麽呢?”一點溫熱揉上他的眉心,孫自南訝然擡眼,正對上唐楷的雙眼。他的手順着眉心滑落下來,在鼻尖上刮了一下:“又皺眉頭。”
“吃完了?”孫自南,“這麽快。”
唐楷誠實地說:“沒你做的好吃。躺下,我刷個牙就來。”
其實他倆的進度遠不到可以同房入睡的程度,可看實際情況就知道,孫英沒臉見他們,而孫自南這麽長時間沒出現,其他兄弟姐妹連上來問候一聲的都沒有,除了他,根本沒有能陪護孫自南的人選。
治病救人要緊,唐楷就是硬着頭皮也得上。
十點剛過,樓下宴會方才散場,他們倆已經并肩躺在大床上。照明燈都關了,只留了床頭一盞小夜燈,朦胧輕紗似的燈光灑落在被子上。
這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本該有緊張、羞窘、壓抑的慌亂與興奮,卻因為種種原因而平靜得像剛被佛光普照過。
唐楷是擔憂壓倒了一切,孫自南是強行讓自己心如止水。他翻了個身,面對唐楷,說:“睡不着。”
唐楷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孫自南:“不行,我心裏裝着事,不說開了今晚都沒法睡。”
平躺的唐楷無聲地嘆了口氣,翻過身來:“那你說吧。”
他乍一松口,孫自南反而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躊躇片刻,才說:“今晚的事……抱歉。”
“嗯。”唐楷說,“我接受。看在你态度誠懇的份上,願意諒解。”
孫自南被噎住了。
唐楷閉着眼道:“還有嗎?繼續。”
孫自南:“不是……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唐楷反問:“那你在顧慮什麽?”
“出了這種事,”孫自南斟酌着說,“就算你不介意,你父母那邊也……”
“你爸這事辦得不地道,但這跟你沒有關系,你又沒做錯什麽,”唐楷義正辭嚴地指出,“如果你非要拿這個說事,要求分手,我是不會答應的。”
孫自南:“當初不是你說的‘有瑕疵的婚姻不能容忍’、‘人類的感情不能被當做工具’嗎?”
“這是兩碼事。”唐楷睜開眼睛,沖他飛了個委屈的眼風,對他的不善解人意表示強烈憤慨,“當初那麽說,是因為不确定你是不是為了繼承遺産才要跟我結婚。現在你都已經站在我這一邊了,我幹嗎還要跟你分手?”
孫自南都快被他說服了。
“這個事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嚴重。”唐楷隔着被子拍拍他,“感情是你我的事,家長們的利益關系他們自己會處理的。再說了,我爸也不是那種會對親家網開一面的人。暗箱操作的事情一旦被捅破就相當于煙消雲散,你爸他短時間內不會再打我們家的主意了,你放心吧。”
“但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再四,”孫自南說,“下次呢?下下次呢?不可能每次都這麽巧被你撞破吧?”
世間利益無窮無盡,可感情總是會消磨殆盡的。
到了熱情枯竭的那一天,他們怎麽辦呢?
唐楷仿佛被他問住了,很憂慮似地嘆了口氣:“說的也是……”
輕軟的空調被下,孫自南屏息靜氣,不由自主地收緊五指,掐住手心。
溫熱的手掌卻準确無誤地落在了他的背上,唐楷稍微使了點勁,就将他連人帶被子一起抱進了懷裏。
“那我就只能帶你私奔,躲到沒人認識的地方……唔,你負責在家做飯,我偷電瓶車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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