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間旅館

第五章 有間旅館

這條路原來真的沒有盡頭——走了一個多小時之後,沈忱如此想到。

季岸走路很快,說腳下生風都不誇張;為了跟上季岸,他這一個小時幾乎在全神貫注的走路,連拿手機和耳機出來放點音樂的時間都騰不出。即便這樣走了超過一個小時,他們也沒看到城市的影子。

“季岸,季岸……”沈忱氣喘籲籲得跟在男人身後,“季岸!……”

“嗯?”對方這才停下腳,“怎麽了?”

“我走不動了……”沈忱說,“你走太快了……”

“快嗎?”

沈忱跨開腿,直接坐在他的行李箱上大喘氣:“很快啊,操,再快點跟跑步沒什麽區別了……”

男人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當真沒有再繼續走。

過了良久,沈忱的呼吸才平穩下來,他下意識摸出支煙,扭頭望向旁邊站着的季岸:“打火機……”

季岸正看手機,眼也不擡道:“喘成這樣還抽煙?”

“現在沒喘了啊。……你在幹什麽?”

“看導航。”

季岸對自己的行走速度有大概的估量,這一個多小時走下來,他們至少也應該走了四公裏。然而N國的基礎建設和國內根本不能比,他刷新好幾次,導航也加載不出來他們的實時位置。

“那還有多遠啊,我感覺我這輩子的路都走完了。”沈忱抱怨道。

看着不停旋轉的加載圈,季岸也煩了。他把手機塞回口袋裏,轉而拿了打火機出來要遞給沈忱:“給。”

随着“遞”這個動作,男人的目光很不經意地落在了沈忱臉上——因為走了太多路,沈忱正委屈着,模樣像只受了委屈的狗崽子,用濕漉漉的眼睛往上看着他。

他有一雙杏仁眼,微微眯起來就會彎成月牙的形狀。這樣的眼睛不算多特別,特別的是他右眼尾靠下處有顆淚痣。這顆淚痣讓他一旦委屈,就像馬上要哭出來似的,惹人憐愛。

“我不想走了,”沈忱從他手裏拿過打火機,“媽的,想回家。”

剛才的可憐兮兮,随着那聲短促有力的“媽的”煙消雲散,像是季岸的錯覺。

“如果剛才那個司機沒說謊的話,那最多再走二十分鐘就到了。”季岸說。

“那如果他說謊了呢?”

“按我們上車的時間和車停下的時間來算,”男人微微皺着眉,現場心算,“可能還有十幾公裏。”

“你別在這兒算啊,導航呢?”

“加載不出來。”

“……”

沈忱仰着頭,朝陰沉的天吐出一大口煙:“讓我再走十幾公裏,你殺了我得了。”

嗅着沈忱那邊飄來的煙味,季岸也正隐隐地煩躁:“要不然你在這兒等路過的車,我先過去。”“你還真想丢下我啊?”“……你說你走不動了。”“我走不動了你就丢下我?這荒郊野嶺的,我真死這兒了都沒人發現!”

開始了,沈忱的麻煩少爺模式。

季岸也點了支煙:“那你要怎麽樣?”

沈忱思索片刻,說:“你跟我一起在這兒等車來。”

“那就肯定趕不上火車了。”

“趕不上就趕不上,拉倒了,”沈忱沒好氣道,“大不了我自費買車票行不行?”

“不愧是暴發戶。”

“你才暴發戶……算了,”青年彎下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我沒力氣跟你吵架,你愛怎麽說怎麽說吧。”

“突然豁達了?”

“啊對,我超豁達,我是忍者,都可以忍。”

沈忱說着,忽然一滴水砸在他後頸上。

還沒等他直起腰,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傾盆大雨遽然間落下。

沈忱驚慌失措地起身:“啊啊啊還下大雨,到底是有多倒黴,你是什麽品種的背時鬼啊,怎麽跟你一起一點好事都沒有……”

他用手臂遮着頭頂,東張西望試圖找個能擋雨的地方。

然而沒有,什麽都沒有,這裏只有一望無際的黃土地和光禿禿的公路。

——那就只有把外套脫下來披頭上了。

他想着,慌忙脫衣服;但衣服才脫到一半,旁邊“噗”的響了聲——男人不慌不忙,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一把墨綠色的自動傘。

沈忱在暴雨裏衣服脫到一半,季岸撐着傘;兩人相顧無言了半秒左右,季岸問:“誰是背時鬼?”

“我,”沈忱說,“我是背時鬼。”

傘當然不是憑空出現的,是季岸自己帶的。

他沒想過沈忱出遠門傘都不帶一把,所以也沒想到會要跟別人共傘。

這把傘很小,遮一個人有餘,遮兩個人不夠。

天幾乎在下雨的瞬間就黑了,周邊的光景變得像世界末日。大雨打得傘面噼裏啪啦直響,季岸一手撐傘一手拖着行李箱,帶着沈忱繼續順着公路往前走。

但無論沈忱怎麽往裏靠,他的半邊肩膀都暴露在雨裏:“……你能不能傘往我這邊一點,我肩膀都濕透了。”

“不行,”季岸直接拒絕,“那樣我會淋雨。”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沈忱再縮了縮,盡力把肩膀縮進雨傘下:“你既然都帶傘了,幹嘛不帶把大點的啊……”

“蹭傘還這麽多抱怨。”

“蹭了傘我還不是在淋雨!”

“不蹭你會淋得更慘。”

“你沒聽說過‘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嗎?”

“你沒聽說過‘知足常樂’嗎?”

雨聲太大,他們倆的言語官司也不得不越來越大聲。沈忱說到最後幾乎像是吼出來的:“你還是那麽讨厭!”

“過獎。”

N國和國內的氣候差得有點遠,九月份已經很涼爽,而這暴雨一下,涼爽就變成了冷。

就他們鬥嘴的功夫,沈忱半邊身體都濕得差不多了,冷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季岸瞥他一眼,冷不丁道:“挽着我。”

“哈?”

“挽着我的手,”男人說,“能站近一點。”

沈忱露出剛生吞一只蒼蠅的嫌惡表情:“……說實話我不想,有點惡心了。”

“那就淋雨。”

沈忱別過臉,腦內開始激烈地思想鬥争;然後因為一個小小的噴嚏,“忍一忍就過去了”那一方取得了勝利。

他不情不願地挽住季岸的手臂,終于把濕漉漉地另一邊肩膀縮進了傘下。

距離靠得近了,對方的體溫也隐隐約約地傳過來。

讨厭的人的體溫,自然也是很讨厭的;但在這場冷冰冰的暴雨裏,這點體溫好像都能勾起某種動物本能似的,引誘着沈忱再靠緊一點。他悄悄的、盡量不動聲色地用手臂貼着季岸;對方好像并無察覺,仍是一臉漠然地往前走。

男人的腳步因暴雨而放緩了不少,他們維持着飯後遛彎的速度前行了好一會兒,竟有點微妙的閑适。

氣氛一閑,沈忱就想閑聊。

對他而言,“閑聊”的重點在于“聊”,即開口說話這一行為;所以說話的對象是誰,對沈忱而言并不重要。

沈忱沒頭沒尾道:“……現在有三個門,兩扇門後面是空氣,一扇門後面是瑪莎拉蒂……”

他話還沒說完,男人直接回答:“換。”

“我還沒說完呢???”

“那你說。”

“……你選了其中一扇門,這時候我會問你,要不要拿你手裏的門,和我手裏剩下的兩扇門換……哦,目的是為了得到瑪莎拉蒂。你換不換?”

“換,不換的概率是33.3%,換了的概率是66.6%。”

沈忱抿了抿嘴:“……你就不能裝作不知道嗎,至少思考一下?”

“那你就不要問三門問題這種小兒科。”

“你等着,我再想一個。”沈忱皺着眉開始沉思,“那如果現在有一個旅館,但是距離我們的目的地只有兩三公裏了,你是選擇去旅館休息,還是繼續往目的地走?”

“目的地。”

“哈,我選旅館。”

“我猜得到,”季岸說,“你很懶……你看那邊。”

季岸突然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看左邊。

他下意識順着對方的指示看過去,能看到的只有大雨下的荒草地:“看什麽啊?”

“你仔細看。”

“仔細看什麽啊,什麽也沒有啊。”

“你再看仔細一點。”

沈忱眯起眼,認真把眼前能看到的東西全看了一遍,也沒看出來有什麽值得注意的:“什麽也沒有啊……你玩我呢?”

說着他就要扭回頭,男人突然加快了腳步,走得比他快半個身位。

可他還挽着對方的手臂,這一下突然就變得像拖着走似的難受:“你幹嘛啊,突然發什麽瘋?”

“沒什麽,想走快點。”

——突然讓他看左邊、走在他前面一點擋視線、想走快點……

沈忱倏地開竅了:“右邊是不是有東西?”

他一邊說,一邊往後仰了仰,視線掠過季岸的後背:有間旅館……或者民宿或者農家或者別人家的獨棟房,矗立在狂風驟雨中。

“去旅館,我選旅館!”沈忱眼睛都亮了,挽着男人的手往試圖拐彎,“快快,我選旅館!!”

季岸嘆了口氣:“真的就只剩兩三公裏了。”

“那我也要去旅館!”

“我不想去。”

“我想去!”

兩個人僵持在大雨裏,季岸側過臉和沈忱對上目光。

青年滿眼的渴望,甚至還撒嬌似的微微撅着嘴。

沈忱:“求求你了大哥,我冷死了,你讓我洗個洗熱水澡吧。”

季岸:“……住宿費你出。”

沈忱:“OK,我是暴發戶。”

有件事沈忱并不知道——季岸對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總是很沒轍,不管是以前,還是十年後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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