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親三下
親三下
“陸,陸阿姨,讓我,來,給你……上,上個藥。”
顏睿原本沒打算來醫務室,要不是李東他們挨了那幾下,他右腕上受的那點擦傷,根本沒什麽所謂。
他的女同桌已經抖成了篩子,巴掌大的瓜子臉,早就被吓得慘白,反而更襯得她一雙墨玉似的眼睛,水盈盈的,像住着閃着微光的小星星。
也不知道在怕什麽。
板着臉的少年突然沖她伸出右臂。
修長窄硬的腕臂,皮膚包着骨骼,躁動的氣息在青色的血管裏鼓鼓地跳動。
腕上一拳的位置,有一條帶着幾絲淤血的劃痕淤青,也不知道是被什麽給抓的。
宋頌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心中默念一百遍“臣要君死君不得不死”,這才戰戰兢兢地拿棉球蘸了蘸藥酒。
-
微涼的消毒藥酒被棉球推開,塗在腕上。
捏着消毒棒的手指,霜雪一樣白,嫩蔥似的指節少見的纖長。
醫務室內間安靜得時間都靜止。
面前的女孩子,比他還要矮上一個腦袋。
漏窗而入的暖光柔和地灑在少女的身上,穿着校服的身材纖纖瘦瘦的,柔順的烏發散在肩上,細軟的發絲随着她俯身的動作撓癢癢似地刮在他的小臂上,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的天鵝頸,弧度優美得令人移不開眼。
她低着頭,他只稍垂下眼簾,就能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害怕得一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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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麽怕他?
宋頌輕手輕腳地做完這一切,像只鹌鹑一樣,又想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可才退了一步,去路卻被人攔住。
初秋,溫度帶着夏末的炎熱,男生裸露在短袖外的體溫自帶着比女生更炙燙的熱量。
宋頌只覺得一股異樣的熱意撲面而來,将她裹得結結實實。
“你——”
身體被困在兩張簡易的醫療床中間,顏睿以身體做屏障,将她半圈在一小塊方寸之地裏。
咫尺之距裏,他瘦削的胸膛,離她很近。
顏睿忽地把頭一低,噴吐在她耳廓的鼻息,一呼一吸裏,染着煙味,夾着淡淡的薄荷草香。
“喂,同桌,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低啞的聲音一字一頓,帶着少年唇齒裏呼出的熱意,熨帖在她的耳膜上。
太,太近了!!
宋頌“嚯”地一下擡頭,本能地後退一步,擡手捂住被騷擾的右耳朵,耳邊嗡嗡的雜響不斷,整個人都懵了。
顏睿一句“為什麽這麽怕我”還沒出口,她手臂上的寒毛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齊刷刷站起來對他敬了個禮。
顏睿:“……”
離得近了,他能在她那雙淺灰色的幹淨的瞳仁裏,看見自己的倒影,甚至能聞見她身上甜膩膩的體香,很淡很淡的一股。
他看着她慘白的臉,微微與她拉開小半米的距離,有些無奈:“呼吸。”
這兩個字像是将她從溺水裏撈出來的救命繩索,宋頌缺氧的大腦瞬間灌入大片新鮮的空氣,短路的意識開始重連。
顏睿拿舌尖頂了頂左頰。
她臉上的害怕,真不是裝的。
-
“名字?”
在他極有存在感的壓迫下,她磕磕巴巴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宋,宋頌。”
軟乎乎的眼神,濕漉漉的,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顏睿:“小名?”
她的取名方式,并不算特別大衆,“宋頌”這個名字,聽着總像是ABB這種取名形式的後兩個疊字,而疊字的叫法,對外人而言,通常會誤認為是小名。
宋頌撇開臉:“宋詞的宋,歌頌的頌。”只要不跟他對視,心裏似乎就沒有那麽害怕了。
宋頌?
顏睿想了一圈,确定自己以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就不知道她這種深入骨髓的害怕,從何而來。
突發奇想:“那你小名呢?”
宋頌張了張唇,還沒說話,耳朵已經開始發燙了。
在她生活的朝代,雖然民風開放,但女子的閨中小名還是需要矜持的東西。
她雖然是個假太子,但好歹也是個女的。
男子開口就問女子閨名,于她看來,就是很孟浪無禮的行為。
“你,先,先松手。”
她的視線落在他用來圈禁阻攔的那只右臂上。
逆光中,能看見少年手臂上不重的淡色體毛,在側面勾出淡淡的光暈。
顏睿挑了挑眉,只當沒聽見,一副“我不樂意你也拿我沒辦法”的痞氣。
宋頌:“……”
她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反抗了一句:“你這人,能不能講講道理?”
顏睿好整以暇地跟她玩文字游戲:“我在跟講小名,又幹嘛要跟你講道理?”
宋頌被他堵得一下子就噎住了。
顏如玉以前也是這樣伶牙俐齒。
他在酒館喝酒,卻忘帶錢袋,狗眼看人低的酒保揚言要去他家裏讨個說法,問及他的名字,他單手支腮,将一根筷子敲在碗沿,“叮當”作響,偏開口說自己姓“倪”,叫“老子”,酒館裏圍觀的衆人早聽出他有心戲弄,可酒保卻不自知。到最後,是她遞了金箔葉子抵的債,結果轉頭就被滿城的金吾衛給抓回了宮,“離宮出走”的大計半途夭折,顏如玉也被老王爺的大板子打得半個月沒下床。
這件忽然浮上腦的舊事讓她有片刻的恍惚。
他是她兒時的玩伴,到最後,自己竟會這樣怕他。
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大抵君是君,臣是臣,永遠都不可能是朋友。
顏睿見她臉上殘餘的驚懼被悵然所取代,正好奇她在想什麽。
忽地聽見陸清靈掀簾走進的聲音。
“宋頌,好了嗎?”
他下意識撤手,少女如獲大赦,逃也似地跑到了救星身邊。
擦身而過的時候,空氣裏驀地彌開了一股雪糕的甜香。
顏睿的目光落在她細雪似的後頸上,微微一黯,喉間竟燥得發癢。
-
“怎麽才來?”
校門口有兩排臨街的店面鋪子,一中的學生習慣叫它“腐敗一條街”,午間時分各色店鋪都熱鬧非常,楊曦茜領着她推開其中一間港式茶餐廳的店門,問吧臺要了兩本菜單,找了個靠窗角落的位置。
宋頌:“我去醫務室幫媽媽送點了東西。”
楊曦茜是原身初中同班同學,之前雖然接觸不多,但由于兩家人住得近,有次在小區遛彎的時候是對方主動打了招呼,宋頌性格溫軟脾氣又好,一來二去兩人的關系反倒要好起來。
楊曦茜将綠色的便攜保溫杯打開,看着她空空如也的雙手:“對了,不是讓你帶杯子嗎?我媽給你煮了點甜湯,你沒杯子怎麽下午帶去教室喝?”
“糟糕!被我掉在醫務室了!”
都怪顏睿對她的壓迫感實在太強,她急于奔命,竟把杯子落下了。
只能等會回去拿了。
楊曦茜問服務員要了個小碗,給她倒上粘稠軟糯的銀耳蓮子湯:“先這樣,能喝多少是多少。”
楊曦茜翻了餐單說她請客,問宋頌想吃什麽。
“一碗雲吞面,別放蔥,姜絲少一點。”
等上菜的間隙,楊曦茜已經一臉的八卦。
“怎麽樣,見到你們班的大帥逼顏睿了吧?是不是帥得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宋頌一口銀耳湯差點沒噴出來。
顏睿那張臉,對她而言,确實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這效果毫無任何誇大的修辭成分。
用她這段時間補習到的生物知識,她都快跟巴普洛夫的狗一樣了——一見顏睿,眼睛就癢得想哭。
楊曦茜之前神神秘秘跟她說,七班幾乎是全校女生都要進的一個班級,宋頌起初以為是班上有個學習數一數二的學霸,才令人趨之若鹜,卻沒想到——
“你口中的‘全校女生’,未免也太膚淺了。”
“膚淺嗎?畢竟顏睿高一下學期從三中轉過來的時候,幾乎讓全校女生的都改了論壇簽名——‘顏睿的迷妹算我一個’。”
宋頌:“……”
腦中莫名地浮出了那些京城貴女坐在書畫攤前,排隊買顏如玉畫像的盛況。
“為什麽要轉學啊?”他要是不轉學,那現在的自己不知道過得有多自在。
楊曦茜想了想:“聽說是在原來高中打架差點鬧出人命?”
宋頌皺眉,不置可否:“匹夫才逞武力之能。”至少顏如玉就絕對不會這樣。
楊曦茜“嘁”了她一聲,正準備埋汰她,忽然迅速收了臉上的笑,低頭吃排骨煲仔飯的時候,不忘用手肘撞她一下,囑咐她低頭。
“怎麽了?”
“我們不跟樓亦姍瞎逼逼,等會不管她說什麽,你別理她就行了,當耳邊風就完了,千萬別去跟這種人生悶氣。”
宋頌未明所以,只見一陣嘻嘻哈哈,一群衣着光鮮亮麗的女生推門而入。
“姍姍,你這雙鞋子哪買的啊?真好看!”
“T家的鞋子,最便宜的也要四五千,能醜嗎?一看就是人家幹爸的手筆。”
“姍姍,你幹爸對你也太好了吧?真的跟親女兒似的。”
“以後,他可不見得就只是我幹爸了。”那被衆星拱月的女生,揚了個驕傲的笑臉,卻也不說破,欣然享受着幾個好友的吹捧和羨慕。
“難不成阿姨……哇,恭喜你啊,也太好命了。”
領頭的少女身形窈窕,寬大的藍白校服挂在肘彎,短裙下露出白嫩的長腿,青春靓麗,腳上的一雙芭比粉流蘇鞋,确實很好看。
在看清樓亦姍的臉的那一瞬間,宋頌胸口忽然泛起一股極酸澀的郁堵。
她辨認了很久,才意識到,這突如其來的負面情緒到底是什麽。
是委屈,是難受得都要喘不過氣來的委屈,幾乎都成為一種本能。
記憶深處的悲戚忽然像浪潮一樣席卷而來,耳邊甚至都能聽見無數個深夜裏少女壓抑在被窩裏嘤嘤嗚嗚的哭聲,以及一段令人絕望的争吵。
——“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
——“可你爸爸不要你們了,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宋叔叔今年有給你過生日嗎?也對啊,畢竟給你過生日,你這種自閉的性格,什麽場面都應付不了,多給他丢人啊。”
樓亦姍餘光掃過靠窗的角落,在對上她的視線時微微一怔,歪了歪頭,燙了大波浪馬尾一晃一晃,笑着向她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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