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8章

“你說棠棠啊,她已經走了好一會兒。”

宋晔聞言轉身就走。

看他匆忙離去的身影,陶然和身旁的羅佳桐感嘆:“棠棠亂說,宋晔哪裏壞了?多關心她啊,唉……這兩人可真般配,長得都這麽好看。”

羅佳桐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不是一路人,他可養不起方硯棠。”

陶然噎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嘆了口氣:“好像也沒人養得起吧,也就石敬塵了——”

明明算是一起長大,棠棠卻總有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氣質,我行我素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看不到自己的不同。

原本随着石敬塵的離開,這種格格不入是在慢慢淡化的,可不知道為什麽,最近見到棠棠,這種感覺越發地強烈,她站在那裏仿佛就與別人不一樣,她的眼神,舉手投足間的那種違和感變得更深了。

宋晔出了鼓風機廠的大院,果然,自行車已經不在了。

“阿強,你也看電影啊,怎麽不進去?”

說話的是一個黑臉的青年,他正在牆角停自行車,能看出是剛到,臉上還挂着興奮和熱切的表情。

他是宋晔的大學同學,但和宋晔一對比,看上去卻是老上好幾歲。

“車借我用一下。”

啊?青年愣怔着把自行車給他:“你去邊度,不看電影了?”

宋晔已經騎出去了,背對着他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電影結束之前給你送回來。”

青年疑惑地看着宋晔離開的背影:“這麽急,趕着追老婆啊?”

最後他忍不住沖着大喊:“你慢點,車是我借的。”

夜風比來時更涼。

道路兩旁的景色飛速地向後漂移,淺淡的月光追着人影,駛向黑沉沉的遠方。

大概只用了十多分鐘,宋晔比去的時候縮短了一半的時長。

他劇烈地喘息,隔着院門,看着倒在門口的二八大杠,宋晔閉眼輕舒了口氣。

他推開半敞的院門,踩着雜草,走了進去。

樓門沒關,足見回來的時候,對方是帶着怎樣激烈的情緒。

稍一走近,他便聽到裏面傳來的争吵聲。

宋晔推門的手停下來。

林薇感覺很冷,可身體卻被汗水溻濕,仿佛有什麽東西一直在死死地掐着她的喉嚨。

這些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不是她原本的世界。

回來的路上,她看着一群戴着紅袖箍的青年,他們綁着一個老人,喊着口號從她身旁經過。

她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冷風裏,她卻止不住地流汗。

那空寂漆黑的道路,沒有她熟悉的霓虹燈火,蜿蜒曲折通往未知的未來。

這是一個在她看來無法理解的失序的世界。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停下來去問一問,那個老人看起來是如此的可憐,半白的頭發,戴着眼鏡,像是一個老教授,他和方廉新的氣質是那麽的像,或許她可以幫忙……

她以為自己是勇敢而正義的,她曾經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怕,可當她停下來走近那群瘋狂的人,她害怕了。

她明明不怕死的,運氣好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可她怕自己的“好心”會連累家人,怕自己什麽都改變不了。她一直嘲笑方硯棠,原來她更懦弱。

離開的時候,她加快了速度,将那恐怖的,不忍注視的一切遠遠地甩在身後。

她惶然驚懼地回到家裏,在面對方廉新的質問時,她所有的情緒瞬間迸發出來。

“為什麽呢?我無法理解,你們寧可把女兒嫁給她不喜歡的人,也不願意去港城,不願意離開這裏。”

方廉新愣怔了幾秒,随即冷下臉,眼中滿是失望和憤怒:“你在胡說什麽?”

“你們早知道,你們明明知道卻不願意離開,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嗎?”林薇看着面前這個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胸腔間突然湧上抑制不住的恐懼,“你們其實什麽都知道,對不對?你們甚至知道大學将來可能會停課,你們讓方墨柏提前畢業,你們知道我可能無法再上大學,所以才會提早來準備這一切。”

方廉新看着滿是驚懼的女兒,眼眶一澀,手掌漸握成拳,強自壓下情緒,緩聲上前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困難都是一時的,你相信爸爸,我們不會讓你有事兒的,慢慢會好——”

“不會的,”她突然大聲地駁斥方廉新,言辭是前所以未有的尖銳,“你怎麽知道什麽時候會好?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八年……後面的路只會更黑暗,我們躲不過去的,你會成為別人口中的臭老九,我們會被拉上批.鬥臺。”

林薇看着方廉新,淚水抑制不住的漫過臉頰:“如果我們還在北城,或許都不能完好地站在這裏,我們逃過一劫,是因為外婆捐了好多的土地、房子和工廠,因為這片土地有很多受過她資助的人,這裏有她留下的大量人脈,可這些……這些很快就要沒用了,因為很快,這些人,這些幫助過我們的人也将陷入泥潭……”

林薇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悲傷,眼淚仿佛決堤一般,不受控制地在臉上肆虐。

她好像看到了一幕幕上演的悲劇,日記中的一切再次變成現實,可她什麽都改變不了。

過了一會兒,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溫柔地撫慰着她顫抖的身體。

林薇徐徐地轉過臉,看着滿目憂心的林涵芝,有些艱難地問道:“去港城怎麽了?去港城就是自私嗎,我們又不是不回來?我就想一家人能夠在一起,不行嗎?”她委屈地抽泣着,哽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的絕望。

明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為什麽非要往裏跳呢?

她想救他們,但所有力氣都使不出來,身後的那條山澗明明跨一步就能過去,可他們就是不願意轉身。

林薇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麽上樓的,林涵芝離開後,她躺在床上慢慢地平複着情緒,一個人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緩緩地床上起身。

林薇坐到寫字臺前,又打開了方硯棠的日記,提筆寫道——

「1965年2月19日星期五 陰

我可能沒辦法幫你把父母帶去港城了。

但留在這裏或許也沒有想象得那麽糟糕,我會努力地保護好你的家人。

十年或許也沒有那麽長,在一切到來之前,我将會做好所有的準備

我不應該懼怕,當黑暗到來,總有一條路會通往光明」

寫完日記,林薇又向前翻了一頁,看到了她之前寫的內容。

「糟糕!!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你可能要和宋晔訂婚了。」

林薇看着那幾個加粗的感嘆號,忍不住笑了,她也不是每天都寫,只是記錄一些重要的事情,萬一有一天方硯棠回來,她希望對方能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寫完日記,林薇便疲累地睡下了。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這一睡竟然差點沒能再起來。

……

聽見開門聲,孫月娥打了個顫,随即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迎了出去。

“電影好看嗎?餓了沒有,鍋裏給你熱了飯。”

宋晔看了一眼強裝熱情的養母,淡笑着說:“我自己來吧。”

“不用你,和我客氣什麽?”孫月娥轉身走向竈臺,一面撿窩頭,一面說道,“也不知道親家那邊什麽情況,人家是教授,留過洋,祖上還是咱們這裏的巨富,我聽說東灣路的幾條街都是他們家捐的,咱們這點糕點布料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你說是不是應該托人換點僑彙券,買點好東西?”

宋晔坐到木桌前,将上面的碗碟摞到一起,擡手推到一旁,說:“不用了。”

孫月娥身形一頓,端着鹹菜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怎……怎麽了?”

“棠棠不願意。”宋晔臉上沒什麽表情,很是平靜地用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暖瓶不太保溫,倒出來的水,熱氣都沒一絲。

“這也太……怎麽能這樣?”孫月娥仿佛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定了定神才轉過身将飯端過來,“他們是不是瞧不起咱們家,可家裏的條件他們之前不是就知道嗎,怎麽還反悔呢?”她一副為宋晔抱不平的模樣,如果目光不是一直畏懼躲閃,可能看起來更有說服力一些。

她見宋晔不說話,忙又補充道:“我看他們也是不誠心,就是想利用你搏個好名聲,這是什麽人家,這我得好好找他們——”她話沒說完就對上宋晔幽淡的目光,就像是突然讓人卡了脖子,孫月娥蒼白着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宋晔神情安适地看着她,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你知道的,我不介意別人利用我。”

就這樣一句話,卻吓壞了孫月娥,慘白着臉朝後退了一步,強笑道:“啊……沒錯,沒錯,我——”

宋晔這會兒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卷錢票,推到她面前:“學校這個月的補助,都在這裏了。”

孫月娥連忙推辭:“不——不用了,你也不怎麽在家吃飯,我……”她反倒看起來更怕了,仿佛無論宋晔做什麽都會讓她感到恐懼。

最後,她找了個借口離開,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宋晔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錢。

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為什麽呢?明明是那人自己失足掉進井裏的,他不過是反抗了一下。

似乎怎麽做都沒用,他的養母看起來仿佛堅持不了太久了。

港城……

離開這裏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嗎?

……

隔天,宋晔再去方家的時候才知道林薇病了。

方廉新擡起臉看了他一眼,語調平靜,聲音卻啞了:“不怪你,她是吓到了。”

方硯棠是半夜開始高燒的,送醫後也沒有好轉太多,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偶爾醒來也沒什麽精神,只是不停地流淚,嗚咽着喊爸爸媽媽,聲音弱得聽不見,夫妻兩個心疼得直掉淚。

他們的女兒看起來是如此的弱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将她帶走。

同街的肖大夫被帶走了,家裏翻出了他留學時候的英文書信。

他們明白女兒在怕什麽。

他們在北城的老朋友,很多都已經聯系不上了。

女兒讓他們養得太嬌弱了,未經歷風雨的她,是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存活。

林薇這幾天一直迷迷糊糊,渾身無力,連眼睛都睜不開,她有時候會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說着一些她聽不懂的話,還有哭聲,林薇只覺得吵。

也不知道吳銘是怎麽回事兒,竟然放這麽多人來探病,打擾她休息。

等她好了,回去一定把他開掉。

或許也沒那麽嚴重,畢竟他跟在自己身邊這麽多年,勞苦功高的,但年終獎還是要扣的。

不過,他手中那麽多股權期權,好像扣點獎金也不能把他怎麽樣,要想個辦法,再不管,就要騎到她的頭上了。

這麽想着,她便又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她聽見有人和她說去香江。

說不清楚是為什麽,那仿佛壓在胸口的巨石終于讓人移開了,她突然感到輕松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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