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口供(上)

口供(上)

啓示錄:我又看見一位天使從天而降,手裏拿着無底坑的鑰匙,和一條大鏈子。他捉住惡鬼,把它捆綁一千年,仍在無底坑裏,關閉并封印,使它不再迷惑列國。

秦望舒感覺身上一重,冰冷的東西壓在了她背上,她腦子一蒙,伸手就往後推。

“哎喲——”熟悉的聲音引得秦望舒轉頭,卻發現張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腳上的小皮鞋挂在了門檻上,要掉不掉,搖搖晃晃。

她撐起半個身子,怒視吼道:“秦望舒!”

秦望舒自知理虧,退了半步的腳又縮了回來,老老實實扶起張雪,任憑對方那指甲在自己手臂上掐了又掐,愣是一聲未吭。

“我還當你是個好心的,原來你與他們都一夥,存了心見不得我好!”

張雪剛站起身,立馬抽了口氣,細白的臉皺成了一團,在月色下細細的五官像是消失了,只看得見一張白得發光的臉。

秦望舒今日受到的驚吓頗多,只是一眼,她便扭了頭。

張雪不知其中緣由,只當秦望舒心存意見。她手松了分半,又立馬掐了回去,甚至比之前更狠。“我就知道,你也巴不得我去死,金家怪罪下來只會追究我這個死人,好讓你這個秦大作家幹幹淨淨一身清名。”

“我沒有!”秦望舒見張雪說得越發難聽,不快地辯解道:“我要有這心思,何必煞費苦心去找你?”

張雪臉色好了一些,但她仍是不依不饒道:“夏軍官審問我時,你怎麽不說話?”

秦望舒聽聞臉色一變,只覺自己像那呂洞賓,一身好心全去喂了驢肝肺。她手一收,當即往旁邊走了一步。張雪突然沒了支撐,斜着的身子立馬栽了下去。

這一跟頭,摔了個實打實。

“望舒,”張雪撇了撇嘴,眼眶又紅了一圈。她見秦望舒神色不忍,顧不得疼痛攀了上去。“你別生氣,我、我就是太氣了。”

她模樣本就生得不錯,白膩的肌膚在月光下像是上好的瓷器,不見瑕疵。通紅的眼眶像是點睛之筆,更別說現在低聲下氣的姿态。

“我真是太氣了,以至于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望舒,對不起。”

她緊了緊抱着秦望舒的胳膊,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立馬松了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秦望舒的手臂,瓷白的臉上滿是心疼:“疼嗎?”

這樣的張雪讓秦望舒有瞬間恍惚。在她印象中,張雪就如那書中描繪的江南女子,細致的眉眼下是一顆如水般溫柔的心,所以在報社裏張雪名聲極好,但凡提起張雪這兩字,無人不誇贊,就連秦望舒打心眼裏承認。

可現在,她看着熟悉的神色,卻感到一陣陌生。短短不過半日,張雪徹底颠覆了她的認知,她起先抗拒心懷僥幸,但卻不得不承認,面前的張雪或許才是真的。

她抓住張雪的手,毫不留情的,一點點地扯下來。她想說,她們之間,用不着這樣的虛情假意,可到嘴邊的卻是:“不疼。”

“那你不生我氣了?”張雪眼中湧上欣喜。

秦望舒嘴唇翕動,道:“不生氣。”

張雪立刻眉眼彎彎,喜悅之情言益于表。她腦袋一歪,靠在秦望舒肩膀上,整個人順勢又壓了回去,小心地收起了長長的指甲,親密無間的模樣仿佛一對閨中密友。

屋子裏沒人,折騰了一天的張雪在條凳上沒坐一會兒,就有些疲倦。她打了個哈氣,縮了縮身子又往火盆處坐了些。

夏波和蔡明到現在還沒回來,她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她沒忍住趴在了桌子上,陳年的木頭已經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像是包了一層漿。山裏濕氣重,木頭貼在臉上有點濕軟,不算舒服。

她眯着眼,睡意朦胧道:“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秦望舒也有些犯困,強打着精神轉了轉手腕上的表,指針已經接近十。

她多年跟随教堂養成了良好的習慣,夜晚沒有熱鬧的舞會,也不用聽信徒的忏悔,只需對着聖母瑪利亞慈祥的臉龐多年如一日地禱告,便可伴着香甜的夢結束這一天。

“我們或許應該找秦老爺子要間房,能睡覺的那種。”秦望舒熬不住,也學着張雪趴在桌上。

“望舒,我不舒服——”張雪的臉有些紅,濃重的鼻音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睡意還是什麽。

“那就睡一覺。”秦望舒閉上了眼睛,意識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她聽到了身體滿足的嘆息。

桌子上睡覺并不舒服,秦望舒在很小的時候試過。人對世界的感知從無聲的眼睛變成了有聲的耳朵,平日裏忽略的細小聲音剎那間都冒了出來,甚至還伴有一股消散不去的嘈雜。

西洋醫生稱這為感官補償,但那時的她不懂,只當自己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東西。有一段時間,她迷上了這樣的感覺,不為睡覺,只為單純的去“聽”這個世界。

耳朵貼在桌上,母親輕盈的腳步被放大,像是在耳邊,父親儒雅的聲音也被放大,平日裏的溫潤有了另一種解讀,像是——她想了許久也找不出詞形容,只覺得吵,像是那一直存在的嘈雜。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秦望舒覺得自己的意識很沉,像是墜入了某種無盡的深淵,聖經說這是神還未創世之前的混沌,但意識卻又極為清醒——半夢半醒。

半夢半醒這種說法玄之又玄,她現在更願意稱為淺眠。她曾觀察過淺眠的人,那是一位來贖罪的信徒,他認為夜不能寐是神對他犯下錯誤的懲罰。

但寬容的神父不問罪過,抱着聖經吟誦。秦望舒記得分明,那是個燥熱的下午,但神父高潔的面容卻像是感化了驕陽,刺眼的陽光溫柔了棱角,明明是因為年歲而花白的胡子,卻讓她感到了一絲神聖。

教堂的人從未見過神,或許在他們夜晚輾轉反側時,神會以施舍的姿态進入他們夢中,第二天醒來,他們會以更加虔誠的姿态去信奉神。他們可能不知道,在秦望舒的眼裏,他們在發光。

她質疑過神的存在,卻在神父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吟誦聖經整整一下午時,又突然相信。她看見神父被掩埋在光芒中,潔白的衣袍垂落在地,纖塵不染,這是神的姿态。

神說:要有光,于是,世界有了光。

“嘭——”木門突然被撞開,淺眠之中的秦望舒被驚醒。她似乎做了一個極短的夢,醒來時卻又什麽都不記得。

山裏的寒意伴随着冷風撲面而來,沖散了屋內的溫暖。秦望舒打了個寒顫,忙起身關了門。

張雪睡得似乎不大安穩,半濕的頭發已經看不出之前的發型,半散在桌上,白膩的臉像是被燭光上了一層胭脂,分外嬌媚,翕動的嘴像是在呓語。

秦望舒剛靠近,便感覺到張雪呼吸間的灼熱,她伸手貼上額頭,果然滾燙。她急忙推醒張雪,對方已經燒得迷糊,好半天才勉強睜開眼。

“望舒,我難受。”張雪剛直起身子,又立馬倒在秦望舒身上。貼在臉邊的布料并不算柔軟,但卻冰涼,她忍不住蹭了蹭。“我是不是生病了?”

“你發燒了。”秦望舒摸了摸她的腦袋,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了張雪手上。她知道張雪模樣生得不錯,今日才發現這雙手更是其中翹楚。

手掌白而綿,手指細而,橢圓形的指甲微微彎起,或許是因為發燒,指甲蓋呈現出一種有光澤的粉嫩,饒是深知這雙手厲害的秦望舒,也忍不住誇上一句甚美。

秦望舒心情有些微妙。

人對美的向往是刻在骨子裏的,她剛被教堂收養那會兒,最喜歡的就是七彩的琉璃玻璃窗。窗戶比她人還大上許多,每當天氣正好時,落進的陽光把教堂照得明亮到刺眼。

潔白的牆面,巨大的窗戶,高高的頂,慈愛的聖母瑪利亞,讓她一度覺得這就是天堂。

秦望舒嘆了口氣,扶起張雪,拍了拍她臉道:“我們去找秦老爺子要間房再睡。”

“不要。”張雪搖了搖頭,嘟嘟囔囔撒着嬌。或許是因為生病的原因,她現在分外依戀秦望舒。

“嘭——”又是一聲巨響,木門再次被撞開,迷迷瞪瞪的張雪被吓了一跳,徹底清醒。她睜着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表情還有些迷茫,模樣可憐又可愛。

下一秒,她驚恐的瞪大了眼。

秦望舒心裏一個咯噔,猛地轉過頭。門外空空蕩蕩,木門不知被哪來的風卷得搖晃,發出陳舊的“吱吖——”聲,濃重的夜色在月光下沒有那麽可怖,多了份詩意的美。

“去找秦老爺子。”秦望舒當即就下了決斷,她牽住張雪的手,卻被對方推開。

“望舒——”張雪捂嘴着,顫抖着伸出手,指着秦望舒背後,臉上的恐懼仿若實質。

巨大的冷意包裹住秦望舒,那股強烈的窺視感再次出現,仿佛要穿透她的身體,令她毛骨悚然。她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發現臉僵得不行。

她手冰涼,掌心不知何時出了一層汗,濕漉漉的貼在張雪滾燙的掌心,像是找到了光。她緊緊握着,力道大得張雪痛呼出聲,止不住掙紮。

“我們去找秦老爺子,去找秦老爺子。”秦望舒手抖得厲害,她這話像是對張雪說,又像是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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