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山中雲雀(下)
山中雲雀(下)
眼睛在适應了最初過暗的光線下,已經能夠視物,山神可怖的臉也仿佛成了燈下的美人,她竟然能看出幾分可愛。
“你想死嗎?”
之前的試探告訴她,它的腦部發育有限,大概率上是聽不懂人話。但過去的經歷又告訴她,老畜生都行,它一個能綁幫着秦凱害人的畜生為什麽不行?
“啊——啊——”它張着嘴,近距離下露出只剩下小半截的舌頭。斷面并不平整,可以看得出燒灼的痕跡,只是一眼,就足夠猜出它遭受的慘烈的經歷。
秦望舒的手稍稍送了點,但按在動脈處的指甲又往裏壓了幾分。她清楚地感覺到尖尖的牙齒已經刺到了肉裏,只要再進去一些,等待她的就是血管崩裂。
“我可以放開你,但你也要松嘴。”她說話間,喉嚨輕微的顫動,脖間的雞皮疙瘩起了一片,像是剝開的荔枝肉,顫顫巍巍地像是要送到誰的嘴裏。
山神沒發聲,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她不敢保證。她相處過的畜生只有老狗,她不動,對方也不動,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
山神的頭移開了一點,髒亂的頭發從下颌到了她臉上。她皺起眉,慢慢露出牙齒,把嘴咧到最大,喉嚨裏擠出了小小但無法忽視的聲音。
在這一刻,它們是同類。
最先忍不住的是山神,它瑟縮了一下,放在人身上就只是晃了一下頭。勝利在望,她把牙龇得更加兇惡,年輕飽滿的臉上皺得成了一團,很多時候畜生比人們想象得要聰明很多。
山神的退意更甚,秦望舒的臉已經有些僵,她松愣了一秒,就見山神又貼上來,她立馬發出嗬嗬的氣聲,反複幾次,山神直起了身體,她跟着一道以腰力撐了起來。
“一命換一命,這是個公平的交易。”她慢慢松開了手,這話像是說給山神聽,又像是說給夏波聽。
手自由後,她沒有第一時間撿起槍,而是垂着眼看着自己濕了一片的褲腿,在淺色的褲子上明顯得就像是她尿了褲子一樣。
她突然道:“它懷孕了。”
她背對着夏波,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此時的想法,只是撚起濕漉的布料,搓了搓。指尖膩滑,有些黏,用直接刮了刮,在邊緣能看到輕微的乳白色。她沒有放到鼻子下聞,這樣的環境裏,什麽味道都是不準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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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山神。”夏波并沒有用多久就消化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他的聲音因克制顯得有些低沉,聽起來比平時多了些穩重。
“我知道。”秦望舒的目光又落在了山神高挺的肚子上。
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按在了上面。沒有反抗和示威,山神安靜得像是個可怖的娃娃。
“這裏有一個孩子,是活的。”這塊地方的布料出奇的柔軟,她手掌剛貼上去就感受到了強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文筆優美的女作家,但在這一刻,她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多少詞彙去描述。她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見教堂前展翅的白鴿,上百只鴿子在藍天的映襯下,壯觀又驚心動魄,這是獨屬神職人員的夢,也是神父種植了一花園的白百合齊齊盛放的瑰麗。
“我不在乎。”她腦中飛快地做了一個決定,任性又自私。
“這裏是秦家村。”
“我知道。”她擡起頭,半仰視着他。“那又如何?”
“你知道我們的處境嗎?”夏波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我說,那又如何。”她轉回了頭,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在我看來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不想因為這個和你争吵。”
她一屁股坐在了稻草上,安撫性地拍了拍山神的手。她之前并未仔細觀察,現在注意到稻草顏色深淺上有細微的差別,因為羊水,她不知道羊水是什麽時候破的,或許是壓在她身上的時候,或許他們進門起,也可能更早。
“她生不下這個孩子,如果我不幫她,一屍兩命。”
她并沒有真正地參與過生産,或是以學習的姿态旁觀,只是有相對豐富的理論知識。她看見山神因疼痛扭曲的臉,整個破廟都充滿了詭異的“啊——啊——”聲,這預兆着宮縮的開始。
夏波對她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她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拒絕。她笑了笑,并不在乎。
按照身份,她比夏波高,按照身手,縱使女人體力不比男人,她也未必會輸。她清楚夏波的為人,不算是什麽好人,可到底也不算是個惡人,盡管從未接受過西式教育,但他對于女性仍具備了一定的紳士風度,這也是她十分放心把槍丢在地上的原因。
“女人生孩子分三個步驟,從羊水破開始,然後是宮縮。子宮也就是裝孩子的地方,這個過程很漫長且難忍,往往三到六個時辰不等。”許是破廟裏只有山神的聲音,她覺得有些寂寞,便主動開口向夏波解釋。“子宮完全打開後,孩子要從肚子內離開,有經驗的産婆都知道這個過程不能長,必須一個時辰之內,越快越好,不然容易窒息。”
“胎兒産出後,還會有胎盤。一般在孩子出來不到一刻鐘之內,胎盤事關母親的性命,如果不剝離幹淨,會大出血導致孕婦死亡。我們或許會待很久——她應該是頭胎。”
她卡住了未完的話,沒有繼續深入下去。夏波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現在很矛盾。他過往的經歷讓他難以看着一條生命這樣輕易被放棄,但成年人利字當頭的理智又讓他清醒,兩種強烈割據的情感仿佛把他分成了兩半,他難以抉擇,也難以承諾。
秦望舒像是不知道這一切,她似乎終于善解人意了一把,提議道:“你可以回去,我留在這裏。”
這是一個試探,合作的兩人一旦有了分道揚镳的跡象,那便是破鏡難重圓。這看似是一個體諒,實則是逼迫,要麽魚死要麽網破。
夏波幾乎要被她的出格氣笑。他收起了槍,金屬碰撞的聲音被壓在了山神地□□下,他走上前,衣袍貼在了秦望舒盤起的腿上,慢慢蹲下。
她轉過了頭,眼睛明亮清澈,像是從別人眼中扣下來按在了她眼眶裏,和她的本性完全相反。她臉頰下方沾了一些灰,靠近便有股說不出的臭味,是山神的口水。他本就不高的氣焰啪的一下被澆滅了,
他手肘撐着大腿,一字一句道:“我走了,你怎麽交代。”
她嘴一彎,又是兩個甜甜的梨渦。“你想辦法交代。”
她清淺的眼神像是玻璃珠子,一望到底。
夏波以前覺得,一個人再怎麽僞裝,眼神是不會變的。少女難扮老妪,不是形态上,而是年歲帶來的閱歷,和飽經滄桑的眼神。同樣老妪也難裝少女,寫滿了字的書信怎麽也不可能回到幹淨無暇的狀态,但他現在發現,一個人若真要有心,沒什麽辦不到的。
“如果秦老爺子帶人上山呢?”
“我們是盟友。”她嘴邊的梨渦又深了些,其中像是醞釀了美酒,醇香的光是聞了便生出三分醉意。
“秦望舒,做人不是這麽做的。”夏波閉了閉眼,語氣松了些,像是妥協。
“你可以不把我當人。”
“那你是什麽?”
她眼也跟着一彎,道:“畜生。”
夏波的臉抽了抽,最終回歸到平靜,他露出了政客标準的笑容,客氣疏離又無可挑剔。他道:“你贏了,秦望舒。”
秦望舒低下頭,她低低的笑出聲,山神的哀嚎還在繼續,像是一首哀樂。她語氣輕快,愉悅道:“謝謝。”
等待的過程比想象中還要難熬與漫長。她起先還有心情安撫山神的情緒,到後來坐久了覺得屁股疼,又半蹲着,再之後手指敲着表盤,嘚嘚的,像是讀秒。更過分的是,夏波自那句話後,就徹底閉嘴,兩人坐得不近不遠,但像泾渭分明,仿佛是勉強湊在了一個屋子裏的陌生人。
秦望舒自知理虧,她拿了一根稻草,伸到夏波面前晃了晃。但她背對着,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晃了一會兒沒等到對方的反應,一轉頭發現夏波已經不知何時又離得遠了些。
她覺得幼稚,把手裏的稻草扔了。可沒過幾分鐘,又撿了一根更長的,對着夏波的臉就要撓,被他擋開。他不悅地看了她一眼,她撲哧地笑了出來。
這是個好兆頭,她想。
“我需要一些工具,熱水,剪子。”
她等了一會兒,夏波的聲音姍姍來遲道:“幹什麽?”
“熱水擦身子,剪子要剪胎盤。”她剛說完,一個東西丢在了她面前。
她拿起,發現是一把折疊的小刀,她得寸進尺道:“要蠟燭,消毒。”
“沒有。”她的聲音一落下,夏波就立馬道:“畜生要什麽熱水?我見狗生狗崽子也不過是一會兒,就母雞下蛋那樣,噗噗幾下,真當是人一樣嬌貴?”
他心裏有氣,拒絕挂在了嘴邊上。秦望舒沒順着他說軟話,道:“那你幫我看着,我去取?”
夏波被她噎住了,他瞪大了眼,半晌一個響亮的哼聲。丢下一句“我去”,便走了。
他來回了兩趟,沒有麻煩其他人。先是抱了一大堆柴,粗細相似,估摸着是昨日的柴房拿的,之後又帶了一個燒水的壺和熱水瓶,不知從哪借的搪瓷盆夾在腋下,姿勢滑稽。到秦望舒面前作勢要丢,卻在松手那一下又輕輕地放在了地上。
他技能娴熟,很快就支起一個燒水的架子,又從寺廟外撿了些幹的樹葉放在木柴上生火,火苗唰地一下燃起來,明明還是白天,卻也給人一種明亮了許多的感覺。折疊刀被他要了回來,放在火裏正烤着,衣服內摸出的兩個面餅被紙墊着小心地放着火堆旁,他見溫度差不多了,便用刀子切成條,長短合适剛好一口。
“給它吃點。”他沒有指名道姓,但這裏的第三人只有山神。
“暫時不用。”她見夏波考慮得如此周到,覺得這人可能比她想象中還要心善一些。“面餅太硬了,怕她噎着,等誰開泡一下,軟着吃。”
“你會接生嗎?”他轉了一下火柴,火苗啪地一下炸開。
“不會。”她答得分外幹脆,夏波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毫無負擔道:“我不幫她接生,她大概率是一屍兩命,我接生最差也不過是她死孩子活,怎麽選,誰都知道。更何況,她就要死了。”
經她一提醒,夏波突然想起她之前說的話,問道:“她有什麽病毒?”
“朊病毒。”
夏波的手一頓,他聽不懂。
秦望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是故意的。但她知分寸,不等夏波發怒便解釋道:“這是一種同類相食的病毒,高溫也很難殺滅。病毒沒發作時就像是正常人一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有可能,發作了就像是瘋了的狗,不過了幾天就會死亡。”
“我看過一些醫學文獻,”她垂下眼,身子坐得很直,姿态舒展又開闊。“有西方醫生認為,這是上帝給人的一種約束,人不能吃人。”
夏波眼皮子一跳,他若無其事道:“如果吃了,一定會中病毒?”
秦望舒很快反應過來,她似笑非笑,橘色的火光像是一層胭脂打在她臉上,譏諷也成了如水般的柔情。“你不是沒吃東街的包子?”
他喉結不自在地滾了滾,道:“你說是騙人的。”
“騙人的你還問?”她又堵了回去。
他嘴硬道:“好奇。”
秦望舒笑了笑,沒揭穿。“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
夏波擡起了眼,在視線觸碰到秦望舒時又立馬轉開。他道:“你這個人鬼話連篇慣了,真話假話張口就來。騙人的東西編得比真的還真,真的東西反而假得離奇,真真假假,誰猜得到呢?”
她勾嘴不語,良久才道:“朊病毒藏在腦子裏,不吃腦子就不會有。”
她像是察覺到了夏波要說什麽,搶先道:“狗吃肉,還會分腦子不腦子?”
兩個人一時間又無言。她低下了頭,牆壁上的影子也跟着低下,山神已經疼得在地上打滾,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沒再理會。她沒有旁人想得那麽好心,身中朊病毒的山神在她看人等同于死人,山神是活還是死都與她無關,最不濟她還能直接剖腹取子。
她明白,就算是山神活過了這一遭,秦老爺子也不會放過。死很簡單,可以一瞬,也可以很難,她與那些肮髒污穢的人相比,到底稱得上一句仁慈,想必夏波也是如此。
“飛進神父花園裏的雲雀,後續是什麽?”夏波再次開了口,打破了這沉寂的氣氛。
秦望舒有些詫異,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意味不明道:“你倒記性不錯。”
夏波笑了笑,就當她在誇自己。
壺嘴冒了白氣,壺蓋開開合合似水要燒開了。他壓了一根柴上去,立馬就老實了。他瞧見秦望舒的風衣要掉進火堆裏,又撈了出來,規矩地放在她身邊,壓了壓。
她瞧了一眼,随他去。
她記性是好的,但很多無用的事又記得不是那麽清楚,雲雀不在其中。她想了一會兒自己之前說的話,才算是有了些印象,接着道:“鳥吃漿果和谷子,花園裏沒有,但百合招惹蟲。蟲子很小,和蚜蟲差不多,它根本吃不飽,但它幸運的被神父發現了。”
“神父決定喂養它,安逸的生活和充足的食物讓它很快就适應了圈養的生活,不勞而食助長了懶惰,它逐步的喪失了獲取食物的能力。神父有一段時間去了別的城市,他拜托主教替他照顧一段時間的雲雀,你知道的,神父與主教并不和。”
“當時我不明白,神父寧願拜托主教都不願意拜托我,這是為什麽?”她的語氣很平靜,已經透露了這個未完故事的結局。“雲雀死了,死在神父回來的前一天。一只鳥的生命太過脆弱,死得漂亮對人而言一件很簡單的事,鳥的腸胃不大,撐死也是一種死法。”
“神父回來那天,雲雀就死在窗臺,主教掐了一朵百合,給它當棺材。神父沒有為此生氣,面上心裏都沒有,只是一只鳥而已。”她道:“《聖經》裏有寫摩西分海,上帝要以色列人反抗埃及法老的統治,摩西是他選出來的使者,上帝降災,埃及人受難,法老被迫同意以色列人的解放。法老失去了大批的奴仆,摩西失去了在埃及的養母和朋友,他們和雲雀一樣,都是當權者奪利的籌碼。”
她閉上了眼睛,似在回憶,好一會兒才接着道:“雲雀死的那天,我在窗外。我聽着它的歌聲還未落,翅膀就已經斷了。有一句話得很對,獵人網中的雲雀,歌聲比任何時候都甜美。它被圈養那天是這樣,死時也是這樣。”
她說了幾個古怪的音節,夏波聽到最後才意識到那是西洋文。他聽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神父和主教的鬥争結束在三年前。神父沒輸給主教,但輸給了肺病,他朝我交代了遺言後,主教對他說:‘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也沒有惡魔,只有我們,只有我們。’”她晃了晃腿,點了點山神,半低的頭襯着上揚的眼尾有些多情。“主教認為神父是一個虔誠又愚昧的信徒,但事實上神父并不信上帝。他們都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很多事情都可以證明上帝并沒有看他們。”
“人的信仰是無價之寶,但在崩塌的那一刻一文不值。上帝并不需要人們去信他,信本身就是一種自發的行為,他沒有做過任何事情,但人們卻會因為信仰而對他有所要求,當他沒有做到時,當初多愛那時就會多恨。可這也只是在華國的一個城市的一個小教堂,小教堂背後還有大教堂,大教堂背後還有聖殿,争權奪利的事比比皆是,神父死了還會有下一個神父,主教永遠不可能一家獨大,這是一種制衡。”
她睜開眼,說的話裏面意思相隔甚遠,聽起來有些颠三倒四。她看着夏波,哪怕臉上沾了灰,身上有異味仍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的事實。
“我在神父的遺産中發現,他和葉大帥私交甚好,有趣的是主教也是如此。我順着一些線索追查,葉大帥的發家史與金小姐的外公有關,更有意思的是葉大帥和金城合作毒死了金老爺子,金小姐和她的母親并不知情。這次出發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葉大帥的。”
夏波的臉逐漸冷峻下來,他對秦望舒接下來的話隐隐有了預感,但他沒打斷,仍是繼續聽着。
“早在收到這封信前幾個月,他也給主教寄了一封,好巧不巧就在那次出事前。”她笑了笑,不深的笑意在火光的映照下多了一些在夏波眼中虛假的真誠,也可能是真的。“他給我的信,是想你死在這兒。”
她哼起了歌兒,簡單的調子像是朗朗上口的童謠,在這一瞬間與她之前說的西洋文重合。
A lark in the hunter's sings sweeter than ever(獵人網中的雲雀,歌聲比任何時候都要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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