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神熾之死（二）

清冷的大殿之中，升起袅袅青煙，燭火飄搖，照亮尺寸之地，巨大的神像立在上頭，受着信徒們的供奉。豐厚的貢品擺在供桌上，并不能引起凡人的食欲。

宣玟瞧着四下無人，便向榮翎道：“你說，大祭司說的可是真話？”

榮翎微訝，反問道：“此話怎講？”

宣玟警惕地瞧了四周，将聲音壓低，湊到榮翎耳邊道：“我覺得啊，主上昏迷的事，跟大祭司有莫大關系。”

榮翎聽了，真想立即封住她的嘴。這樣的話，如何能說出口？

宣玟進一步道：“大祭司總攬大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今主上長大成人，正是要掌握權力的時候，非跟大祭司較量不可。”

“別胡說。”

榮翎不悅，道：“主上大婚以後，大祭司已經不像從前那般專權了。照這跡象，估計用不了幾年，大祭司就會退隐，主上便可成為真正的神尊。”

“要是大祭司以退為進呢？”

宣玟咄咄逼人，她冷冷道：“別忘了，主上的親生父母是怎麽死的。”

她提到了翕教一大禁忌。神熾繼位初年，教中不服大祭司裔昭者甚衆，其中包括神熾的親生父母。當反對者們預備舉事的時候，桓啓帶着人馬殺了過來，一舉拿下所有叛亂者。對于這些叛亂者的處置，是沒有講任何情面的。裔昭大筆一揮，以神熾的名義将那些參與叛亂者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并以神族族規處死了神熾的父母。

那時候，神熾已經十來歲了，也到了要懂事的年紀，自然不可能瞞得了她。宣玟記得，神熾去見了裔昭，在裔昭那兒待了許久，回來時神情凝重，連着幾天不說一句話。而神熾父母的死訊傳來，宣玟立時大怒，反倒是神熾的反應比較平淡。

作為神熾親近的人，宣玟當然不會忘記——神熾那被淚水連着幾日打濕的枕巾。宣玟也不會忘記，在那場災難中，宣氏族人也付出了幾十條性命。那時候，裔昭簡直是冒着得罪所有人的風險大開殺戒。

那件事也是榮翎的痛處，她睜大了眼，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像所有巫族出身的伴讀，榮翎顯得謹慎許多。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對于同樣是巫族伴讀出身而身居高位的裔昭有一種崇拜心裏。因此，她不能接受宣玟的見解，但又不便直接反駁。

“不止那次，就是神熺的死，說不定也是有隐情的呢。”

榮翎聞言，立刻緊張起來。裔昭平叛時殺人是事實，說說也不過是不敬大祭司。但是，質疑神熺的死因，會有災難性後果。翕教的人都知道，裔昭擁有今天的權力，與神熺有莫大關系。若是在神熺的死上面做文章，定然能夠沉重地打擊裔昭。但是，這樣的人也必然為裔昭所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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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熺的死，是個非常危險的話題。

“宣玟，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榮翎警告自己的同伴，她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要是誰出了事，難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何況，榮翎還不希望宣玟出事。

“哼。”

宣玟冷冷一笑，沒有再言語。她的冷笑中包含了諸多意思，榮翎裝作沒看見。

像所有成為伴讀的女子一般，這兩位伴讀也會不可避免地卷入翕教的權力之争。她們最接近那個位置，受人矚目，也為人诟病。若是伴讀之間意見不合，其後果不可想象。後人提起大祭司裔昭的成就時，總是故意忽略裔昭沒有同為伴讀的競争對手一事，以至于令人認為伴讀之間總是和和睦睦，不會存在分歧。

而宣玟與榮翎，這二人不久之後便要付出代價。此為後話。

三日後的晚上，大祭司裔昭來到了神熾的寝殿。今夜，她換上了祭服——對于大祭司而言，此舉深意不言而喻。

大巫藍徽在殿外等候，他已經按照大祭司的吩咐撤走了寝殿百步之內的閑雜人等。現在，只有他一人有資格站在寝殿外面。

皓月當空，正是賞月的好時候，藍徽自然是沒有這個心情。他恭送大祭司進去之前，已經确定寝殿之內只有神熾一人，而神熾仍處于昏迷之中。所以，當他看到寝殿窗戶上映出大祭司以外的影子時，眼睛像是被黏住，怎麽也移不開。

藍徽是翕教的大巫，對于“請神”這種事自然有所耳聞，但從未親眼目睹，有些半信半疑。今日一見，幾乎把他的三魂吓跑了一魂。

兩個影子一長一短，雖這麽說，其實也不過是差了兩塊豆腐的長度。只見一個影子向另一個影子緩緩施禮，另一個影子微微颔首，作出“免禮”的動作，然後兩個影子如對峙般相向而立。

藍徽揉揉眼睛，确定還沒有老眼昏花。他悄悄靠近，把身子壓低，如同小偷一般偷聽寝殿中的聲音。

“屬下裔昭，敢問主上是哪一代神尊？”

這聲音不卑不亢，傳到藍徽耳中時，卻好似打了雷一般。

“本座乃神煜。”

神煜，乃翕教第五代神尊，在位時期，打敗了西邊的幾個大寨子，消滅了與翕教對峙近百年的敵人，可謂一代英明神尊。就這麽一位死了幾百年的人，居然出現在這兒？

藍徽打了個寒顫，豎起了耳朵。雖然門窗可以隔音，但這裏太靜了，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響都會被放大。所以，他倒是聽得清楚。

“能見到神煜大人，是屬下的造化。”

大祭司倒是恭維了一句。在藍徽心中，大祭司可不是會說這樣話的人。

而那位“神煜”似乎并不打算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地問：“裔昭大祭司請本座過來，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現任神尊神熾的事。”

“噢，此話怎講？”

“現任神尊神熾前幾日在侍從鼓動下擅自請神，之後便昏迷不醒。據屬下所知，神熾請的這位神，便是神煜大人您了。”

“不錯。”

“那就請大人将神熾送回來吧。”

被稱為“神煜”的影子似思索了片刻，随即道：“若是別的事，還可商量一二。若是此事，倒也不必多說。本座喜歡那孩子，想帶那孩子回去，這陽間的事，就有勞大祭司了。”

“大人決不可如此。”

大祭司語氣堅定，道：“陽間需有一神明坐鎮，神熾便是此神。若是大人将神熾帶走，陽間定然生亂，這恐怕也不是大人願意看到的吧？”

“神尊之位總有傳襲，又不是非神熾不可。你這晚輩下屬如此忤逆本座，是何居心啊？”

聽着“神煜”帶着威脅的語言，大祭司也道：“不論大人如何看待屬下，今日，屬下定要大人送還神熾。”

這二人算是針鋒相對了，藍徽悄悄捏了把汗。

“若大人執意不肯送還神熾，那屬下甘願棄了這一條賤命，冒死請神熺出面，與大人理論。”

神熾是神熺指定的繼承人，請神熺與神煜理論，自然也有些道理。不過，大祭司要以陽界之人的身份做此事，是犯了大忌，要受懲罰的。

“神煜”聞言，猶豫了許久，終于道：“好吧，本座今日便遂了你的意。”

“屬下拜謝大人。”

“別急，本座是有條件的。”

接下來的話聽得不甚清晰，藍徽把耳朵貼得近近的，試圖聽得清楚些，不料竟然聽到一句“門外那人，折他十年陽壽”。他吓得從地上跳起來，定睛一看，卻是什麽影子也沒有了。他揉揉眼，便看見大祭司打開寝殿的大門，向他道：“主上已經醒了，讓人送些吃食過來。”

大祭司神色如常，不像是經歷過一場唇槍舌戰的樣兒。

“是，屬下這就去辦。”

藍徽急急地離開了，他已吓得不輕，自然巴不得有個理由可以走人。

大祭司目送藍徽遠離，随即轉身回去，朝殿裏行了禮。那模樣，恭敬裏還帶着如釋重負的惬意。

待藍徽返回時，神熾已倚靠在床頭，臉色發白，精神不振，已然是醒了。

“主上醒來，普天同慶吶。”

神熾微微一笑，道：“本座剛才聽大祭司說，這幾日多虧了你呀。”

她說了話以後，整個人變得精神了些，那淡淡的笑意總能驅散些陰霾。

藍徽誠惶誠恐，跪在地上道：“屬下惶恐，這是屬下的職責。”

大祭司道：“藍徽有功勞，也有苦勞，請主上賞賜。”

神熾道：“師父您認為該如何賞賜的好？”

大祭司道：“藍徽之女藍芈，可入昭明神宮擔任經師。”

神熾便把大祭司的話複述了一遍，這事就算定了。

藍徽趕緊叩頭謝恩，對于巫師而言，侍奉神明是最高榮譽。而對于藍氏這樣的勳舊貴族而言，這是更上一層樓的好臺階。

大祭司看着藍徽感恩戴德的模樣，微微一笑。神熾看在眼裏，默不作聲。

次日，藍芈由洵都聖母廟一名普通的巫師成為昭明神宮的經師，前途似錦。

半個月後，大巫藍徽在家中突然離世。沒有任何預兆，他是睡着了便沒有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