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拾壹

「痛……」

不等張眼,疼痛已将人喚醒。

想揉揉太陽穴舒緩頭痛,豈料一動手便引起其他各處的大小酸痛,五官頓時擠在一塊兒,龇牙咧嘴,彷佛吃了幾斤酸梅。

深吸幾口氣,再緩緩吐出,放松身體沉浸在柔軟被海中。

一夜激情,餘韻未全數散去,肌膚仍是敏感,光熘熘的身體蹭着蠶絲被套,又滑又涼,引起微微麻癢與舒适感。身上雖然又酸又痛,卻是幹爽潔淨,隐約還有百靈油的薄荷味,必定是那人趁他體力透支睡死之際替他洗澡按摩,減輕狂歡之後的「運動傷害」,算他有心。

想起那人,無衣頓時勐地一翻身,伸手摸去,撈了半晌,除了枕頭以外再無他物,不死心地睜眼瞧看,果然人去床空。再摸來鬧鐘一看,這會兒才八點多一些,根本睡不到幾小時,不免心裏嘀咕,暗嘆年華流逝的殘忍。

抱着染滿那人氣味的枕頭,不由得回憶起昨夜如夢似幻的奇遇。

昨日七夕,看着成雙成對的情侶夫妻,說不苦悶是騙人的,偏偏臉上又需要維持笑容,稱贊客人佳偶天成,祝福他們百年好合,聽得自己都覺得刺耳,連忙調來其他員工支援,自己躲回辦公室裏,寧可盯着冰冷冷的螢幕與數字作伴,也好過在熱鬧裏倍感寂寞。

以往陪即鹿看偶像劇時,總是吐嘈劇情太過巧合美好,現實世界裏不可能發生,但是當自己遇上瓶頸之際,卻希望世上真有奇蹟降臨,還他一只大麥町。

于是,他帶着賭博的心态前往當初相遇的地點。

若是沒遇上,雖然難免失落,但早有心理準備,沒什麽大不了,回家洗澡睡覺去。

若是讓他遇上了……

不枉費他平日捐款當義工做善事,天公疼好人,還真讓他給遇上了!

一開始以為自己醉酒眼花,直到手裏傳來熟悉的觸感與體溫,當下真想放煙火擺流水席慶祝一番,中樂透都沒這麽開心。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何況已有好些日子沒瞧見對方,心底早是相思成災,好不容易再見阿郎(?),自然是不舍得讓人離開。

心裏雖然十分高興卻也擔憂,不知道青年何時又會離去,腦子裏還在想着怎麽将人留下,身體已經自己動了起來,嘴更搶先一步下了命令,後來……後來就不提了,總之就是想盡一切方法色誘他,打算把人榨幹了不讓他跑,可是……

「可惡!」

不知道該氣自己體力不如人,還是惱怒那人吃了就跑,忿忿地揍了枕頭幾拳,忽覺得觸感有些奇怪,縮回手一看,無名指上多了一圈環狀物。

「呵。」

早知那人沉默寡言惜話如金,愛做不愛說,連送個禮也要偷偷來。

無衣笑得眉眼彎彎,心裏甜滋滋,想着晚點大麥町回來,該怎麽揶揄取笑他,讓他重送一回——誰教他「偷偷來」呢,好沒情調。

「嗯?這是……」

原本心不在焉地邊想邊打量,看了許久,越覺得這份禮頗為特別。

特別處不在大麥町偷查了他的指環尺寸,特地訂制戒指送他。讓他訝異的是,這枚戒指既不是用真金白銀打造,也沒有鑲着三克拉的鑽石或鴿子蛋,而是用竹子手工編織而成的。

竹編師父将竹子切成細條,仔細地将每根細竹除去尖銳與凸刺,表面處理得十分光滑,戴上之時皮膚不會被細竹刮刺。再将竹條染成碧綠色,巧妙地在環上編出竹子形狀,幾片葉上串着小水鑽,陽光照耀下,柔和光澤晶瑩剔透,彷佛朝露一般,似要滴下水來。

贊嘆工法精致的同時,無衣不禁回想起往事。

即鹿的手不算巧,做些簡單的東西還可以,但只要程序稍微複雜一點,耐性就會成等比級數下降,好幾次做到一半就想一把火燒了了事,幸好家裏還有一個手巧的哥哥,舉凡家政課的縫娃娃、勾圍巾、編手鏈等等,無不樣樣行、樣樣精,讓她有作品拿去交差,不至于期末領顆鴨蛋回來加菜。

後來學校改上工藝課,木工陶土壓克力軟蠟通通輪過一回,對無衣來說全不是問題,比起家政課作業更得心應手。

但人生不可能永遠如此順遂,路上總有小石頭絆腳。

輪到竹編體驗課時,兄妹倆為了如何把幾綑竹條變成一個作品傷透腦筋,不管怎麽編怎麽綁,就是無法做出像樣的東西來。無衣為此還找來了楓岫與拂櫻,三個大男人加一個小女孩,折騰了一晚,除了弄壞一堆竹條、二十根手指傷痕累累,其餘什麽也沒有。

最後楓岫做了把筷子槍,硬拗筷子算是竹條的親戚,在衆人鄙視卻無可奈何之下讓即鹿帶去交作業,草草了事。

一段時日過去,大家幾乎要忘了這回事,某天放學,即鹿興匆匆地帶回一個小竹籃,并說工藝老師很是贊賞,給了極高評價。

仔細打量,竹籃手工十分精致,不可能是即鹿所做,大家自然好奇竹籃來源,追問之下,才知道是即鹿坐位旁的同學不忍心,出手幫她做了這個竹籃,渡過難關,叫一票教育系學生慚愧不已。

此後,即鹿三不五時帶回一些竹編小玩意兒,舉凡餐籃、花瓶、燈罩、垃圾桶、袋子、椅子等居家用品,或是裝飾用的花草動物,只要竹子能編出來的,家裏幾乎都曾出現過。

時間一久,小物件堆積如山,丢也不是,留也不是,令無衣甚是苦惱,後來楓袖透過關系在創意市集弄了一個小攤位,将多餘的竹編小物拿去賣。由于做工精巧,東西堅固又耐用,深受客人喜愛,頻頻詢問何日君再來,更有掏錢要訂購的,教無衣不禁莞爾。

事後無衣也曾要即鹿邀請那位手巧的同學來家裏,想将賣出所得扣掉攤位費後還給對方,順便看看對方模樣品性,打好關系,或許不久的将來,雙方可以合作做個小生意。可惜天不從人願,據即鹿告知,對方已出國留學去,短期內不會回國,令無衣與楓袖扼腕不已。

除了即鹿平時帶回的竹編小品,無衣每年還會收到一件特制的竹編禮物。甫開始,無衣不解為何收件人會是自己,再怎麽說,和對方有情誼的是即鹿,要送也是送給即鹿才對,肯定是寫錯收件人。

即鹿聽聞後只是哈哈一笑,拍拍他,要他安心收下,反正他們是一家人,收件人是誰還不都一樣,無須計較。無衣雖然疑惑,但也能接受這說法,便不再放在心上,漸漸習慣這每年一回的小禮物。

算起來,今年的禮物也該收到了,看這做工,和以往的竹編小物手法同出一徹,應該沒錯。

不過這大麥町也太自動,私自拆了他的包裹不說,還直接拿別人送的禮來借花獻佛,真是太沒誠意了,回頭可得好好說說他,順便再敲一頓竹杠才解氣。

那……要拗他什麽比較好呢?

燭光晚餐?三天兩夜的雙人旅行?和楓岫計畫好的成雙成對旅行上次因故沒成行,這回可以再加碼,直接出國去玩好了,天氣這麽熱,往緯度高的地方去避避暑也不錯,東北亞還是北歐好呢……

腦子飛快地閃過各地風景與美食,想像着大夥兒一同出游,沿路吵吵鬧鬧,歡樂開心的樣子。楓岫那家夥不甘寂寞,總是變着方法來捉弄他與拂櫻,以往都是拂櫻氣到掄拳作勢要毆,楓岫邊扮鬼臉邊跑給他追,看着他倆繞着自己追逐,陣陣閃光刺眼得很,這回,他有大麥町在旁,雖然不一定閃得過他倆,但讓大麥町出手教訓一下皮癢的學弟,似乎也不錯……

思及此,無衣不禁輕笑出聲,腦中開始推演着如何不着痕跡地「算計」一下親愛的學弟,好報報平日老鼠冤。只是,想着想着,腦海中的人影漸漸從紫與粉變成了黑白相間,等他回神過來,才發覺自己整個心思都在某人身上。

揉揉依然酸疼的腰,心情雖然有些悶,卻已沒有先前那般焦慮不安。

經過昨晚一夜「驗證」,并非只有自己心焦如焚,那人也是同樣,不但沒有因為多日不見而生疏,反倒更有「小別勝新婚」的激情,似乎想把這些日子的份全給一次補上,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骨肉相融,彼此不分開。

「鈴鈴鈴……」

鬧鈴聲突然響起,驚醒神游思緒,忙把腦中缱绻纏綿的畫面揮散,拍拍臉頰,振作起精神來。

伸手去按鬧鐘開關時,意外碰落一張紙箋,拾起一看,上方只寫了「記得吃飯」四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又惹無衣嘀咕一陣,抱怨某人小氣得緊,平日寡言就算了,連留言也這麽惜字如金,一張紙這麽大不多寫幾個字實在太浪費了……

然而抱怨歸抱怨,拿着字條的力道卻十分輕柔,生怕捏壞了紙箋。眼神脈脈,指尖順着筆墨來回描畫寫着,忽地遲滞一頓,凝神細究。

「嗯?」

腦中靈光一閃,随後起身走向書房,翻箱倒櫃,搜尋記憶中的某物。

「哈,果然一樣。」

拿出手機拍下照片,打開line将圖片傳出,又撥了一通電話。

「喂,是我。幫我找出圖片上的東西來源……對,越快越好,有消息就通知我。」

擱下手機,不經意地瞥見指尖染了髒污,輕彈之際,忽覺有些異樣,搓揉烏黑處仔細觀察,感覺似曾相識,于是離開書房,轉往即鹿房間。

「還好沒全帶走,我看看……」試了一下,與預想分毫不差。

再将紙箋湊鼻輕嗅,一股混着檀香、艾草薰香的熟悉氣味,以及隐藏其中,極淡卻獨特的……香水味。

「哼。」

商場如戰場,情場亦如是,默默等待不是他的個性,适時出擊才能占盡贏面。

看向窗外明媚陽光,今天天氣真是不錯,剛好他也沒事。

那就……出門捕狗吧!

◇◆◇ ◇◆◇ ◇◆◇

不管是尋人還是找寵物,首先要有線索。

認識大麥町這麽久,不要說家鄉何處、哪裏高就,就連名字他都不知道——雖然這聽起來很扯,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楓岫也在此事上念了他好幾回,可是……

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每天一回家就看的到人,除了上班時間不得不分開,大麥町總是如影随行,到哪兒都要跟,加上家裏只有他們兩個,只要喚一聲「喂」,或者根本不用出聲,大麥町總會在他需要的時候适時出現,彷佛心電感應一般,便利到完全沒有向他要除了手機號碼之外的連絡方式的念頭,以致于現在需要用時方恨少,真是……唉。

手機不是沒打過,從大麥町失蹤那天起就不知打了多少通,簡訊大概也被他灌爆了,一長串line通通已讀卻從來不回,虧他在家的時候還常常拿着手機玩,一天到晚不知道在line給誰,音效當當當的吵死了,有時間和別人聊天,為什麽不回他,哪怕是一個字一張表情圖都好,難道不知道他會擔心嗎?

好吧,昨天人是回來了,但是那個時間那種情境下,鬼才記得要和他算帳讨債留資料,天一亮人又不知何處去,小倩都沒有他這麽難找……算了,這時候自怨自艾和遷怒他人都沒用,還是趕緊努力尋人吧。

幸好有句俗話說得好,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何況他還走了兩次,這線索不可謂不大。

于是,他回到案發現場——他們相遇的小公園。

公園附近只是尋常住宅區,沒什麽特別,居民也很單純,全是普通上班族。

但,這小公園可就不一般了。

小公園除了平日讓小孩游戲玩樂、大人聚集聊八卦以外,夜裏還有另一種用途,那就是——煙火大會和普渡放水燈的地方。

「怪不得昨晚煙火看得這麽清楚,原來是在這裏放的。」手搭涼棚,望向晴空萬裏,無衣喃喃訝道。

至于放水燈嘛……

問了附近大廈的管理員伯伯,據老先生好心告知,放煙火與水燈的地方其實就在小公園後面的河岸,從小路過去,大約十分鐘就會到了,平常有許多小孩會在那裏騎車放風筝,很容易找到。

親身一探,果不其然,許多家長帶着小孩在河堤踏青活動,今天風向正好,風勢也不小,放風筝的人不少,一時間碧藍晴空多了五顏六色的小點,十分熱鬧。

無衣在河堤散着步,一邊吹風一邊觀察人群,想在人群中再度「巧遇」他家的大麥町,可惜來回走了幾趟皆無所獲,逐漸有些興意闌珊。

走了許久,腳酸又腰痛,便找個石塊坐下,脫去鞋子,學小孩玩起水來。

「咦?這是……?」

眼尖瞧見石縫裏卡着某物,以為是哪個沒公德心的人亂丢垃圾,用力一扯才發現原來是沒燃盡的水燈,頓時毛了一下,趕緊放回去讓水沖走,順便念幾聲佛號向好兄弟道歉。

想起長輩總是叮咛鬼月不要靠近水,雖然現代科技進步,許多古老習俗已漸漸不被重視,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對鬼神還是心存敬意為好,免得到時後悔的是自己,于是水也不泡了,将腳擦幹穿鞋離開。

繼續在河堤上閑晃散步,看着天上風筝,腦海裏卻想着剛才的水燈。

其實那水燈也沒什麽特別之處,而且燒了一半又浸水,上頭就算畫了什麽也煳得看不清了,不過,這讓他想起,以前家裏也曾出現過這種紙紮藝品。

大約也是即鹿念中學的時候,除了不時帶回竹編小物,偶爾也會夾帶着紙制品,一開始是普通的摺紙,像是紙鶴、魚、船、手裏劍等常見作品,随着時日推進,水準提高到龍、鳳、機器人、女兒節娃娃等擺設,個個栩栩如生,做工極其精細,若是即鹿不說,還真看不出那原本只是一張普通的A4紙。

驚嘆同時,卻也發現裏頭混入了一些不知該不該收的東西。

比如說,明明這朵黃玫瑰摺得很細致,仔細一看,材料竟是拜拜用的金紙!

又比如說,這間迷你小屋做得唯妙唯肖,家具車子都有,還附送仆人男女各一,回頭一想,這種東西好像在哪裏見過……

再比如說,某年元宵,即鹿将收到的「燈籠」送給隔壁小孩玩,本來是好意,卻被鄰居媽媽給噼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事後一問,才發現那「燈籠」不是「燈籠」,而是放給好兄弟的蓮花水燈……

諸如此類的狀況隔三差五就會發生,讓無衣好氣又好笑,不知該收下說謝謝,還是怒斥觸楣頭退回,但總是拿人手軟,沒付工資材料費已是太過,不忍再責怪,只好通通收下,等到需要之時再轉送出去。

思及此,嘴角又不禁上揚幾度,笑嘆連連。

不過,收到的「禮物」不僅有單一的竹編物品和紙制藝品,也有結合材料的作品,例如,現在天空上正飛得高高的風筝。

那個素未謀面的某某同學,非但手藝了得,就連繪畫工夫也是一流的,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他喜歡竹子,特地送了一幅皚雪墨竹,現在還挂在書房裏,書看得累的時候就會擡起頭來觀賞一番,轉換心情。

而即鹿帶回來的風筝上面,總是畫着各式各樣的山水花鳥、梅蘭竹菊,清一色都是水墨畫,就像……

這只從半空掉落他眼前的風筝。

拾起輕拍灰塵,粗略看去,碧藍雙眸頓時一亮。

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放竹制手工風筝?

風筝的做工與用料都很實在,竹條削得粗細均勻,棉線綁得十分牢固,上頭煳的紙繪着圓仔吃竹子,水墨畫Q版,頗有一番趣意風味。

細觀手工與畫法,雖然與家裏那堆有着些許不同,但大同小異差不了多少,依他多年欣賞觀察,這只風筝肯定出自即鹿那位同學或相關人士之手,或許,今日他将有緣一見那位大師!

正想得開心,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頭望去,是個小男孩。

「小朋友,怎麽了?」蹲下身以之平高,擺出職業笑容。

「大哥哥,這是我的……」指指無衣手上風筝。

「抱歉,這風筝很漂亮,大哥哥不小心看得入迷了。來,還給你。」歸還之際,不忘趁機打聽一下。「小弟弟,這風筝是誰做?」

「把拔買的。」

「在哪裏買的?」

小男孩想也不想,立刻伸手一指。「那邊。」

順着手指回頭瞧去,對街雖是商店林立,卻怎麽也不像有賣這種風筝,嚴重懷疑這孩子随口亂說敷衍他,不禁眯了眯眼,語氣更加溫柔親切。

「哪邊?大哥哥怎麽沒看到?」

「真的是那邊嘛……」小男孩有些不耐煩,嘟嘴抱怨着,突然好似想到什麽,在身上掏掏找找,最後撈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對了,這個給你。」

不明所以地接過紙團,打開一看,是張說明書。

「謝謝你,玩的時候小心點,別再弄掉它了。」

目送小男孩回到父親身邊,微笑點頭打了招唿,走到一旁石椅就坐。

打開說明書,除了教人如何保存與放風筝的注意事項等一般說明,上面還寫着出廠公司名稱。心喜之餘,用手機拜了一下狗神,原來是間工作室,還挺有名的,教無衣驚訝的是,它最有名的産品不是童玩,也不是創意市集裏許多人喜歡的竹編物品,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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