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潇湘

第五章 潇湘

令狐沖快步在莊中行走,腦中轉着各式各樣的心思,竟沒注意到自己迎面碰上了任盈盈。盈盈輕巧地一擰身從他身邊滑過去,一記手刀不帶任何力道,裝模作樣地在他後頸上敲了一下,他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惹得盈盈咯咯嬌笑道︰“沖哥,你這是幹什麽去了?怎的連魂都沒了?臉也紅了,像只煮熟的大蝦一般。”

自己,臉紅了?令狐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臉頰,傻不愣登的樣子看在盈盈眼裏更是叫她笑得合不攏嘴。美人笑靥,明媚不可方物,令狐沖看得有三分癡了,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盈盈她,确實比小師妹美得多了,這世上,除了儀琳,怕是再沒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眼前卻驀地閃過酒樓中紫衣少年半挑的眉眼,輕蔑陰狠中還夾雜着三分風流氣。他趕緊晃晃腦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搖出去。

任盈盈背過手來,對他眨了眨眼,道︰“好了,別鬧了,有貴客登門主人卻不知去向,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貴客?誰?總不是沖虛道長去而複返了吧?

盈盈露出調皮的神情︰“這是一位你絕對想不到的貴客,而且我包你一見他定然欣喜若狂。”

令狐沖帶着滿腹的好奇來到會客廳,映入眼中的是一個幹瘦老頭的背影,這一下當真是叫他喜不自勝,親切地喚道︰“莫大先生!”

莫大慢悠悠地轉過身來,眼中也帶了些笑意。饒是潇湘夜雨看慣世事波瀾不驚,也不得不為令狐沖眼中的一片赤誠而有所感動。

“當日思過崖慘案之後,在下常常托人去衡山打聽消息,莫大先生總是杳無音訊,我總道您未能幸免,時常為此謂嘆不已。不想先生竟能逃過一劫,實在叫晚輩喜出望外,不知當時您是怎樣躲過左冷禪那一幹惡賊,又如何不回衡山整頓局面呢?”思過崖一事之後,五岳劍派幾位掌門人只有恒山掌門幸存,各派損傷都極大,又是恒山諸人卻被岳不群囚禁而因禍得福,成了五岳之中聲勢最大的。令狐沖熱心好義,又總念着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能幫襯便幫襯着些。其中他又因為莫大的緣故,對衡山派的事情頗為上心,衡山衆人也甚為感念。

這些事莫大也有所耳聞,對令狐沖感激之餘,也不得不在心裏承認欠了這個晚輩的情。他架起胡琴随意地拉了兩下,也算是他天賦異禀,一曲《四段錦》倒叫他奏出了三分凄苦,這才緩緩開口道︰“江湖快意,潇灑自在,可不比當那勞什子的掌門人勞心勞力好得多了?我好不容易脫了開身,怎麽令狐小老弟你卻非要把我推回去?我看我那幾個弟子,雖然不怎麽成器,卻也是兢兢業業,更難得的是互相之間團結和睦,整理起門派來怕不比我小老頭差,我可樂得清閑。”令狐沖親自去過衡山幾次,也知此言不虛。

莫大頓了頓,又道︰“我也知道岳不群心懷叵測,可派中失傳的精妙武功實在是讓人割舍不下,故而铤而走險,孤身上了華山,那些弟子卻是一個也沒讓他們跟從,這樣就算真的中計,也不至于讓我衡山一蹶不振。”

“莫大先生當真睿智,可您不回衡山,連信也不送一個,豈不是讓您那些親厚弟子們傷痛欲絕?”令狐沖想起自己去往衡山時,全派上下的郁郁之氣,給雲霧籠罩的衡山又添上了一片愁雲慘霧。

“呵呵呵,”莫大卻是笑着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子,“看來我那幾個愚鈍弟子的劍法不行,衡山劍意學得倒還不錯,裝得惟妙惟肖,連令狐老弟你這樣機敏的人都給騙過去了?”

令狐沖聽得,真是大吃一驚,心想衡山派上代前輩是戲法出身,如今這全派上下師父弟子倒是都玩得一手好障眼法。忽然一線清明劃過腦海,他恍然大悟道︰“原來先生你當時……”

莫大笑吟吟地,與令狐沖說起了那日的來龍去脈︰“那日混戰之中,我僥幸逃得性命,便知道這其中定有文章,岳不群必已備下了後招,自己大概是兇多吉少。然則聽聞令狐老弟你也在場,雖覺訝異,倒也略感安心。其後左冷禪突然出現,我不禁大吃一驚,就在這片刻之間那些人動起手來,我來不及反應便是擡劍一架,只聽雙劍相擊聲中有一個年輕人罵了句‘滾你奶奶的’便即退開,我反複琢磨總覺得這句罵聲中有些蹊跷,再細聽之下方知這是那些瞎子兩兩相認的暗號。我剛想依樣畫葫蘆,頓覺不妥,我與左冷禪來往頗多,恐怕他認出了我聲音那就弄巧成拙了。此時老朽心生一計,幹脆躺在地下不動不出聲,想來那些人大概也不會與一具屍體為難吧。”

令狐沖笑贊道︰“莫大先生應變至此,晚輩實在佩服。現在回想起來,晚輩渾水摸魚之法委實兇險,居然奏功,也真是老天保佑,叫我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他心中轉的卻是另一個念頭︰左冷禪與那十五個夜行人都是一把年紀,聲音蒼老,莫大先生所說年輕人,除林平之外不做他想。念及至此,他幾乎是欣喜若狂,所幸莫大只以為他因自己無恙而高興,并沒有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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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莫大也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了,聽說江南風景好,這便向江南行來。又聞江南有故交,說不得要上門探問一番,也表達自己承了他多方援手自己弟子的情。任盈盈早聽令狐沖講過這位莫大先生諸般事跡,如今相處起來,更覺與那些五岳劍派中裝模作樣的假道學截然不同,原本正邪對立的二人,俨然頗為投契。莫大既已無掌門之繁務纏身,任盈盈便順理成章地留他多住些日子。有時令狐沖也參與這二人聊天,只聽他們時常說起岳不群在并派大會上所使的辟邪劍法,每每唏噓,總要為其險惡用心感慨一番,叫令狐沖好生黯然。有時話題又轉到日月教上去,莫大不再是衡山掌門,又因着自家已故師弟的緣故,也不稱其為魔教,對東方不敗的武功更是大大稱贊了一番,說他雖然行為乖張乃至兇殘成性,這武功上整個江湖确然無人能出其右的。任盈盈也就将己方五人在黑木崖上刺殺東方不敗那叫人驚心動魄的一戰娓娓道來,詳細敘述了東方不敗出手之狠辣可怖,以及他男扮女裝的詭異性子。莫大不由得感慨這辟邪劍譜實在是妖物,練它的人就連行為性格也是愈漸妖異,當真是要敬而遠之的。

這些說話聽得令狐沖心煩意亂,又沒處發作,連悶酒都不能喝。有心去找林平之說說話,卻發現盈盈如今是常伴自己左右,若是讓她知道了自己時不常往林平之那兒跑,肯定要為自己不聽她的好言勸告而傷心。林平之和盈盈哪個重要?這似乎是連問都不用問就能知道的,可令狐沖偏偏問了,不僅問了,還費神想了一下,這才突然驚醒過來,趕緊把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甩出腦袋。這些日子來,他做這個動作的次數越發多了。雖然強令自己莫再去想,然而午夜夢回之時,心裏翻來覆去的竟總是自己挑斷林平之手腳筋時他衣衫上洇出的那一丁點血漬,還有那雙無神的眼楮,就那麽對着他,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什麽,又仿佛只是在自己悲傷着什麽。

他忽地想起以前和小師妹談天,問起她為什麽只愛穿淺色衣裳,淡粉淺綠鵝黃的。明明師娘生辰時候送了她一套極漂亮的靛藍色衣衫,穿上去平添了好幾分大方穩重,很有淑女的風範。岳靈珊嘟着嘴抱怨,說是那顏色看着就沉重,沒覺得端莊倒是先惹了滿眼的陰郁,叫人不快。她此後也從未着過深色衣裳,所以令狐沖記憶中的那個小師妹,永遠是俏皮可愛充滿生氣的少女模樣。

陰郁嗎?深藍色,果真是看着安靜,安靜得有些寂寥了。那幾分孤單寂寞與悲傷陰郁,再加上殷紅的鮮血,可不就是紫色嗎?

那個人後來常穿的,紫色。

這般胡思亂想的,已經過去了大半夜,輾轉反側之中令狐沖也是一整夜不曾睡好覺,饒是他內功深厚,起床練劍時也不免三分睡眼惺忪。任盈盈來時正見他揉着眼楮一副沒睡醒的模樣,不由笑道︰“沖哥,你這練的分明不是獨孤九劍,而是醉劍了。”

令狐沖也道︰“若是能練醉劍倒是好了,可惜欲醉卻無酒,也不知這禁酒的令什麽時候方能解了。”

“方證大師千叮萬囑,在你體內異種真氣消解盡淨之前,萬不可有一日廢功,那酒也是決計不能飲的,否則容易誘發你體內真氣走岔,大傷身體。”任盈盈臉色嚴肅起來,“等我離開之後,可沒人再敢盯着你,你自己也得上了心記着。唉,你這般粗枝大葉的人,又這樣愛酒,我可當真放心不下。”

“怎麽?盈盈,聽你語意,你要……走了?”

任盈盈無奈道︰“我畢竟還是神教的教主,雖然交托向右使代管教中事務,時間長了也有諸多不便。現下我離了黑木崖已将近二旬,待到回總壇便是一月之期。我坐此位未久,一月……委實有些長了。唉,沖哥,我知道你此生都是不會上黑木崖的,等我将教中局勢穩了,咱們,來日方長的。”

她既如此說話,令狐沖也不好挽留,只得有的沒的殷殷囑咐了半晌,末了盈盈去向莫大先生辭了行,又和令狐沖在門前依依不舍地道了好一會兒的別,也終于是要走了。她翻身上馬,剛要揚鞭,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低身道︰“沖哥,你聽我一句話,林平之,信不得。”

令狐沖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想着下回相見又不知是何時,不禁有些悵然若失。聽到背後腳步聲響,他轉過頭來,只見莫大捋着自己那幾根灰白的長須,嘆道︰“唉,任大小姐對你,可當真是與別個不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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