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你聽,樹有心髒

你聽,樹有心髒

楊子齊将寫出來的稿子發給了龐開俊。

龐開俊覺得還不錯,于是要他繼續搞下一個話題,關于躺平。

随後給了他願意接受采訪人的名單,好些在C市,他跟人約好時間後就開始忙活。

武宏也表達出他的興趣,自願當他的司機。

楊子齊以為躺平應該和fire運動差不多,結果發現不盡然。

“這個世界所告知你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拼搏就會成功?認真就會有回報?競争就會有進步?”

說話的是一位女士,她文員做了4年,又做了房産銷售5年。

“其實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是,拼搏有可能是給別人創造了臺階,認真對待所有事情後會發現你什麽也換不來,競争到最後只有疲憊,這些才是現實中的大實話。”

楊子齊和武宏坐在一旁聽她說,情緒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激動。

她身穿白色風衣,一頭短發,眼角魚尾紋大概有四根,笑起來會變深。

“所以,我選擇躺平,我做我自己擅長的工作,不再去擁擠那些人人都走的路,每天工作8小時,留下的時間給我自己,看天,看海,看一切我想看的東西。”

C市今天天氣不是很好,外面的厚雲聚集,像要下一場暴雨,卻又磨磨唧唧地下不下來。

楊子齊覺得這裏環境有些悶。

“你們沒點吃的嗎?”

第二位接受采訪的是位做程序員的男子。

一般說程序員的标配是格子衫加眼鏡,這位不是,穿着皮衣,踩着高靴,一副你猜不着我工作的故意。

“你想吃什麽,”楊子齊伸手問服務員要菜單,“我給你點。”

“我是覺得我們程序員這種行當,拿青春健康的身體去換錢,到最後又拿錢去買個健康的身體不值當,光是為了找老婆我就要花不少的錢去植發。”

說着摸了摸自己植好的頭發。

“好些前輩工作到40歲,精力跟不上了,沒有年輕人的體力去加班,這個時候又有房貸、兒女貸,哦豁~只有逼自己去競争,去內卷,到最後還是被開除。”

點的飯上來,牛排、意大利面、黑面包。

男子忙吃飯,邊吃邊繼續說:

“我就躺平了啊,在家接接外包,房子嘛就住家裏的,吃的節約些,存款慢慢攢,不跟這拼命了,拼到最後猝死,也還是一無所有。”

飯吃完,男子也就差不多講完了,他還做了規劃,未來自己再活多少年,每年用多少錢,什麽時候遇到合适的人,最後怎麽養老都規劃的一清二楚。

“不知道他有沒有做個表,”武宏見男子出了咖啡館,笑說,“一格一格跟着那表格生活。”

“那麽細致?”

“我有個朋友跟他很像,他就自己規劃了一個表格,嚴格按照表格來過活。”

“啊?我做不來這種事,”楊子齊偏了偏頭,無法想象那種生活,“還是随性點好。”

兩個人閑聊,進來第三個人。

穿着一身防嗮防寒防水一體的休閑衣服,手裏還拿着釣魚的工具。

“哎…”他拿下帽子,坐下來遺憾,“今天一早到現在,一條魚都沒釣到。”

“秋天魚也不咬鈎?”武宏看了眼他的魚竿,“路亞?”

“不是不咬,是釣魚佬現在太多,魚都學聰明了。”他點了杯咖啡,繼續說,“我們釣魚群裏面都說魚也開始躺平了,哈哈。”

男子很爽朗,看起來40多歲,胡須沒怎麽刮,以前是個投資經理人,現在只是個普通股民。

他先聊了聊釣魚的小事,随後才開始說到正題。

“你們知道海龜交易法嗎?”男子問。

楊子齊搖搖頭,武宏來了興趣,換了個坐姿:“我知道,就是一個有名的投資人為了搞清楚交易員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找了13個人做了個實驗。”

“對,然後教他們基本的交易概念,還有自己的交易方法。最後證明用一套簡單的系統和法則,可以使僅有很少或根本沒有交易經驗的人成為優秀的交易員。”

男子見武宏也懂,就熱起心來與他交談。

“結果當時發現有一個人賺錢最多。”

“這是什麽原因?”楊子齊興趣盎然,就問了句。

“因為那個人的心理素質比那些人都要好。炒股這行,最忌諱的就是心浮氣躁。”男子拿起咖啡又喝了喝,覺得不盡興,勉強笑了笑,“可惜沒有酒。”

“晚上約去喝。”武宏跟他交換了電話號碼。

“關鍵現在有個運算法…簡直了。”

“量化交易。”武宏笑說,有些無奈。

“對,直接用先進的數學模型替代人的主觀判斷,極大地減少了投資者情緒波動的影響,現在機構大多用這種算法,散戶要是再急躁一點,簡直就是韭菜當頭。”

“那怎麽辦?”楊子齊又問。

“躺平撒。”男子攤手,“散戶永遠追不上莊家的節奏,只有躺平。”

“學會當一只沙蟹,等待潮起潮落把食物送到嘴邊,永遠不要去追逐浪花。”

武宏笑着總結,笑聲傳到了隔壁,紛紛投來嫌棄的目光。

采訪完這三個人,楊子齊和武宏也有些餓了。

“去吃飯吧,”武宏邀請他,“還有人沒采訪完嗎?”

“還有一個,有些晚,等采訪完她,我就去找我朋友喝酒,你也有約了是嗎?”

“得,那就自己管自己吧,明天回去的時候聯系。”

“好。”

譚易下午回了趟他媽媽家,家裏來了人,要他去吃晚飯。

來人多是他媽媽的親戚和朋友,還有一位是要介紹給他的姑娘。

姑娘爸爸的哥哥跟他媽媽的一個朋友是親戚,譚媽媽很中意,便一起撮合。

“你去看看,”譚媽媽炒着菜,讓他去客廳陪着說話,“看合不合你心意。”

“我不去,”譚易幫忙洗菜,極其不情願,“我說過了,我不想結婚,你不要再弄這亂七八糟的事了。”

“什麽亂七八糟?”譚媽媽舉起鍋鏟欲打他,晃見鍋鏟上粘着的菜又放回鍋裏,繼續翻炒,“人生大事,叫亂七八糟?”

“這些所謂的人生大事,你不也過得亂七八糟嗎?”

譚易說完就跑。

“你個兔崽子!”

譚媽媽随手丢了一把菜打在他背上。

出來客廳,見來的人打牌的打牌,喝茶聊天的聊天。

長輩一看見他出來,正要問他好些事,譚易就自覺躲去了自己房間。

房間不大,但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牆上的海報已經發黃,書櫃裏的磁帶和那臺錄音機,也都被這個時代淘汰成一種擺設。

床還是一樣的軟,因為他媽媽只要一有陽光,就會曬棉絮,用撣子打得啪啪響,那絲絲棉絮在陽光下如塵埃那麽飄啊飄。

他記得他爸爸當時逗他:“曬過的被子是不是很好聞?那是螨蟲被殺死的味道。”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螨蟲是什麽,直到有一次生物課,老師給他們看了那顯微鏡下的螨蟲全貌。

譚易被惡心了好一陣,每天睡在床上感覺被子裏全是螨蟲在爬。

翻了個身,去看窗外那棵槐樹,因為他媽媽以遮擋陽光為理由投訴給了街道,被砍了好些枝。

光禿禿的,異常難看。

“譚易?快出來吃飯,有你最喜歡吃的宮保雞丁。”

譚媽媽在外面敲門,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響,他一直覺得他媽媽的手是鐵做的嗎?這麽重。

“譚易老大不小了,今年多大了?34了?該結婚了。”

“是啊,你看看跟你這般大的,孩子都生倆了。”

“你連個對象都沒有?怎麽回事?還真學現在這些年輕人說什麽不婚主義?那都是扯淡,最後還是得有個人陪。”

“恩雨可是個好女孩,怎麽說都可以先處着試試嘛……”

恩雨在一旁只顧低頭吃飯,譚易在她旁邊如坐針氈。

不管她是不是好女孩,譚易都不想進入一段以結婚生子為目的關系,更不要說婚姻了。

親戚朋友在桌上一直不停地勸說,他們說得熱鬧,偶爾說些關于他小時候的調皮故事。

他好想逃,小時候家裏念叨他的學業,或者犯錯的時候,他都會逃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不出來。

大了,就不能再這麽逃了。

“叔叔,您說的對,不過現在事業還在起步嘛,對…還想再做大點,多賺些錢。”

“阿姨,不是說要事業不要家庭,這種事情要看緣分的。”

“恩雨很好,她還年輕,還有好多好玩的事沒經歷,該是好好玩的年紀,不應該這麽早步入婚姻。”

“知道了,我會考慮的,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

譚易一邊敬酒一邊有禮貌回應這些所謂關心的話。

話是不是真的關心?或者說是以他們覺得幸福的指标來關心,誰都知道。

他偏頭看向她母親,她正寬慰着恩雨,握着她的手,輕拍,嘴上說:“他就這麽說,你要是對我們譚易有意思,我保準他聽我的,他從小到大,只聽我的。”

恩雨在一旁乖巧點頭,譚易多喝了幾杯酒,想醉過去,最好是醉昏過去。

……

何景明中午的競标會,成功後當場簽訂《拍賣成交确認書》。

跟柳俊南和程聰交代了後續就讓他們随意在雁城活動,後天一早回c市。

中午約着阿桂驅車去了一家修在林子裏的餐館——不悟。

何景明是聽人介紹說這裏的竹荪湯面一絕,上來後發現這餐館修得簡單雅致。

幾間泥土房夯實,開的窗戶很原始,上面放着些陶瓶,頂上蓋着竹子加茅草。

頗有一種行走在山林間,無意發現一處炊煙人家的驚喜。

裏頭桌子是原木大板,曬幹的蘆葦挂在木梁上,還放着讓人清心靜神的音樂。

“不悟…人到中年總覺得自己能悟出點什麽,其實還是陷在好多糾葛裏出不來。”

何景明帶阿桂找位置坐下,環望了周圍,有所感悟。

“诶,對了,”老板端來兩碗竹荪湯面,聽見他說的話便說了兩句,“所以說,不悟才是悟,不悟才能順應本心,得知自己本性。”

何景明見老板那輕松健談,随口聊了聊,等老板走了後,喝了口湯,贊了句:“好湯。”

阿桂吃了口面也贊嘆:“面很勁道,劉凱說他做面加堿加點土豆澱粉,做出來也沒有這麽彈。”

“應該是用鴨蛋黃和的面,老板刀工也好,切得細還均勻。”何景明吃了口裏面的香菇,“香菇烘烤過,再熬煮,味道更鮮美。”

“哦,對了,”阿桂吃兩口面想起什麽來問他,“你那天那個雞湯怎麽熬得那麽好喝的?”

“啊,其實我也就是阿姨教我那麽慢慢熬的。”何景明無奈,“被他們胡謅幾句,不過用小齊那誇張的話來說…”

何景明停止說話,臂肘放桌上偏頭默默看他。

“什麽?”阿桂見他話沒說完,疑惑擡起頭。

“用心呗。”

用手比了個不像心的形狀,模仿楊子齊那些俏皮的語氣。

阿桂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随後将湯喝完,舌頭在唇邊舔了舔,速度很快,但是被何景明捕捉到了。

瞧見他粉而小巧的舌尖,嘴唇因為湯的熱度,也變得更為鮮豔。

忽地覺得自己有些口渴,轉回頭将自己的湯也一股腦喝完。

回停車場需要下幾百個臺階,臺階生了青苔,旁邊高樹林立,好些樹葉已經開始慢慢變黃變紅。

兩個人就在這美景裏慢慢往下走。

何景明很想問問阿桂好些關于他的事,想更多地了解他,卻又覺得自己跟他的關系是不是可以支撐他這麽唐突地去問。

阿桂現在在他的面前簡直就是一團霧,沒有方法去吹散,也沒有辦法透過霧走到他面前。

哎,按照他以前,不就是直接上前問的嗎?更有甚者,直接上手,哪有這麽多糾結的情緒。

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自己以前好荒唐,也笑自己現在好小心。

小心什麽呢?

小心不要步以前的後塵?還是怕打擾到這麽幹淨的一個人的生活?

何景明一邊想,腳上速度不變,走到前面發現阿桂落在了身後。轉身駐足,見他正擡頭遙望一棵銀杏樹的盡頭,他也就往回走過去,随他眼神去觀望。

樹多少年了?那麽粗?

順着樹皮往上,蜿蜒曲折的紋路清晰可見,再往上卻看不到樹頂了。

“這樹該有幾百年了吧?”

何景明摸着這粗燥的樹皮發出疑問。

“145年了。”

阿桂耳朵貼着樹,脫口而出的答案讓何景明疑慮。

“你知道這麽清楚?”

“它自己說的。”

“我只知道可以通過樹的年輪來數他的歲數,沒想到你還有其它方法。”何景明學着阿桂把耳朵貼樹上笑問,“靠聽的嗎?”

“你仔細聽,樹有心髒。”

阿桂微笑,讓他聽聽看。

何景明側耳傾聽,并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以為地方不一樣,在靠近阿桂的附近找了個地方,閉眼凝神仔細聽。

此時他們周圍沒有上下的行人,也沒有風,沒有鳥叫,沒有蟲鳴,一切靜得出奇。

何景明似乎還憋着氣,怕自己的氣息影響了他的聽覺。

咕咚!

“?”

何景明驟然睜開眼,嘴微張,以為是自己的心跳,再貼緊了些。

咕咚!

“是真的?”何景明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又開心得像發現了什麽寶藏一樣,興奮難掩,“我真的聽見了!”

“如果節奏是這樣,說明還年輕,”阿桂在何景明摸着樹的手背上點了點,“如果是這樣,就說明樹已經很老了。”

何景明感受着阿桂在他手上的輕輕觸碰,細細去聆聽那樹發出的聲音,笑着問:

“那這棵樹算年老嗎?”

“不,這棵還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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