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闖關

闖關

幽暗曲折的樓梯。

眼前已經是漆黑一片了,楚留香舉了舉手裏的火折子,側耳細細聽着。

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樓梯的盡頭是一扇緊閉的大門,滿是灰塵的走廊裏顯得陳舊不堪。

一個穿青衣的少年懷裏抱着一把劍,坐在地上,火光照亮了他不耐煩的臉。

楚留香對着他笑笑,伸手一指那鎖上的門問道:“想進去?“

言修然警惕地望着他,顯然是極不情願的模樣,但是又沒有別的方法,末了只能勉強地點了點頭。

眼看着他走過來,言修然問道:“你有鑰匙?”

楚留香瞥他一眼,略顯得意地道:“這世上還沒有我楚留香打不開的門。”

說罷,從袖子裏取出一只折紙般輕薄的木鳥來,對着言修然晃了晃:“更何況,這次我還真有鑰匙。”

言修然瞪着眼看着他手裏那枚精巧至極的木鳥,問道:“你哪兒來的鑰匙?”

楚留香臉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了。

他沉默的望着言修然數秒,見他這話确實不是玩笑,才黯然道:“當年你贈我的。”

那木鳥打開,中間橫着一枚萬能|鑰匙,咔嚓一聲打開了緊鎖多年的大門。

見言修然不回答,楚留香又自顧自說道:“十年前你賴在地下室裏死活不肯出來,恰巧我在你家同老先生下棋,你家上上下下都拿你沒轍,還是我抱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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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門一開,勾起他久遠的回憶,嘆息一聲:“那時你大哥還不是這幅模樣。”

楚留香摸到桌子邊,找到一盞滿是灰塵的燈點上,登時照亮了整個房間。

滿是塵埃的桌面上堆着泛黃的幾千張圖紙,大大小小的零件左右橫着堆滿了屋子,柱子上風鈴一般挂着無數未完成的零件,牆面上布滿機械的齒輪,甚至牆角還有一個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偶。

牆角,挂着一把斷弦琴。

楚留香道:“你若不曾被你兄長逼着學武,大概會一輩子鼓搗這些東西吧。”

他說着,走到牆邊的櫃子旁,拍拍上面的塵埃,取出一個碗大的原盒來,無奈又好笑地搖頭:“還記不記得?就是這個東西,吓得你親爹親兄不敢下地下室,請了多少高手都沒用。”

言修然下意識想要接過來,問道:“我做的麽?”

楚留香當即躲開:“別亂碰,你這小兔崽子六親不認可不是第一次了。”

他說着,對着牆邊擡起手,調整手中木盒的位置,對着牆面按下按鈕——

一瞬間無數鋼球暴雨般從中迸射而出,以極快的速度擊打向牆面,發出無數噼啪的聲響!

楚留香看着手裏那個威力巨大的小玩意,無奈道:“就這個,打倒是打不死,碰誰誰骨折,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言修然還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楚留香駭然望着他,見他真是什麽也不記得,不由道:“你還真是沒心沒肺,以後誰家的姑娘要是喜歡上你,怕真是要倒黴一輩子了!”

他本欲再指責言修然兩句,奈何時間不夠,只得道:“小公子,我此行是來救你的,請你務必信我。”

他又從懷裏掏出那枚玉佩:“我受你父親所托,在你婚禮前将你帶走。可惜現在看情況,你的婚禮是進行不成了,你現在就得同我走。”

“你兄長言鐵衣走火入魔,一心想做武林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奈何他手上早已沾了太多鮮血,污名實在是太多,這才押在你的身上。”

楚留香鄭重地将手中玉佩放到言修然手上:”請務必相信我。“

言修然看看玉佩看看他,确實不認識什麽玉佩,道:“可是,這玉佩我不認識。”

楚留香:“……可你父親說……”

言修然誠懇道:“真的不認識。”

眼看着楚留香頭痛,他又問道:“為什麽要我走?家裏這是怎麽了?”

楚留香坐在椅子上,扶着發痛的頭擡眼看他:“饒是你被關在家中多年,想必也聽過這首打油詩了。”

“寶劍折損鐵衣磨,青衣襟斷無人說。金玉碎裂琴聲絕,只這前三句,最後一句被火燒了,沒人知道。”

言修然猛地想起那個在梧桐樹光影間站立的男人,那斷手和半面銀色的面具還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記憶裏。

楚留香道:“傳言不足信,詛咒罷了。”

他又指指牆角那柄斷弦琴:“此琴本是成雙對,你和你師姐各一柄,如今都毀了。言老先生認為只有我帶你離開這個被詛咒的地方,才能擺脫厄運。如今只看你能不能夠相信我,願不願意同我走了。”

言修然問:“同你走了如何,不同你走又如何?”

楚留香道:“我受你父親所托,自當盡力。若是同我走,日後無論你惹出什麽樣的禍事來,我也替你擔;無論遇到怎樣的危機,我也來救你。若是不同我走,便一輩子在你大哥控制下,你若願意,我自然無話可說。”

言修然又問:“可是我不記得你,你又突然跳出來要我離開家,你雖然說你是楚留香,萬一你假扮楚留香可怎麽辦。而且你假扮楚留香,楚留香會傷心的。”

“你要是連楚留香都能假扮,我怎知道不是你殺了我師姐,如今又想騙我呢?你也說了,我家重重守衛,即便是繞過我大哥的防守,我師姐暮成雪豈是等閑之輩,除了你,還有誰有這個本事?”

楚留香被他這麽一說,反倒是噎住了。

楚留香要怎麽證明自己就是楚留香呢?

他這麽想想,自己都覺得很有道理啊!

連楚留香自己都想不出反駁的方法了。

他只能說道:“小公子,無論是誰殺了你師姐,她都在你們家潛伏很久了。她殺人的時候沒有使出任何武功,你師姐對他毫無戒心,這才被她活活勒死的。而且,她是個女人。”

“且她個子不高,我剛才看了一下,你們家個子不高的仆人至少有十來個,若是我們現在調查,或許還有所獲,可是我們來不及了。”

言修然道:“你如何知道她是女人?”

楚留香道:“個子不高,不會武功,且沒力氣,只能是女人了。若是你們家有個久病多年雙手無力的男人,我怕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言修然道:“那可不行,你太聰明了。你這麽聰明的人,要是騙我,我肯定是看不出來的。”

楚留香捂頭發愁道:“我楚留香在你心裏的印象就這麽差麽?我可得好好聽聽現在江湖上的傳言了,準是有人造了我的謠……”

言修然歪頭望着他:“楚留香是誰,我其實沒聽過。”

“但是你說了半天,好像他很厲害的樣子。”

楚留香:“……”

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少爺。

楚留香為難了片刻,索性道:“也罷,我帶你去見你父親,見到你便信了。”

楚留香說到這裏,又頭疼地在紙上畫着:“你也知道的,你兄長山上山下封鎖了來找你,我們出去本就不易。現在我若要你信我,便要帶你去見你父親,可惜老先生屋子裏裏外三重守衛,八十一名黑衣守;加上你屋子裏又有四十九個,他身邊日常呆着九個,加上散落在各地數十名,還有一個‘玉面郎君’柳餘恨。我若是只身進去還好,帶上你就難了。”

他畫出一條路線圖來:“我們從這邊繞過去,路上不驚動他們,趁着天全亮之前,只要打過……二十三個人就可以了。應該沒問題。”

他忽然意識到言修然從始至終就沒怎麽講過話,無奈地擡頭,問道:“行不行?”

言修然點點頭。

他說了這麽多,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雖然自己壓根沒聽懂。

楚留香打量他神色良久,道:“小公子,還有一個有點冒犯的問題,我得搞清楚。”

“你父親言長松請我的時候對我說,你是幾年前撞到頭留下舊傷,就此心智不全,我這才答應他帶你出去。可我如今看,老先生絕未和我說實話。你能給我講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麽?”

言修然反問道:“你看我像是心智不全麽?”

楚留香心裏想,有、有一點兒吧……

但是他怕說了挨打,只能惴惴地想想,又沒膽說。

但是傻子又不會反問你他是不是傻子,這麽來說就不是傻子了。

但是就算是不傻,怎麽看也不正常啊。

楚留香只能找到言老先生再問個清楚了。

兩個人滅了燈,關上地下室的大門,向樓梯走去。

半明半暗的樓梯間,一個瘦長的影子一動不動地站着。

他悄無聲息地站着,早不知道站了多久。

楚留香猛地頓住腳,一把按住言修然:“且慢!”

站在樓梯上的人徐徐回過頭來,半面銀色面具閃着光,空蕩蕩的袖子間一柄金屬的鈎子晃了出來。

他微微偏頭,看着下面的兩個人,露出半張臉的笑。

楚留香厲聲道:“柳餘恨,你當真非要攔我?”

柳餘恨道:“攔你?我為什麽要攔你?”

他似是覺得十分好玩,幽幽晃着袖子道:“讓我盯着那個小屁孩三年,膩也膩死了。現在他要麽死了,要麽滾遠點,我還能作繭自縛把他捉回去交給他那瘋子大哥不成?”

楚留香皺眉:“你不是攔我的?”

柳餘恨忽得一笑,露出陰森森的牙齒:“我在外面還替你解決了好幾個呢,你不謝謝我?”

他說着,無聲無息地走下樓梯,猶如一個鬼影一般在人間飄蕩:“只是小少爺,你不問問謝孤帆去哪裏了麽?”

言修然緊張道:“去哪裏了?”

柳餘恨道:”他話太多,現在正在西苑喂狗呢。“

言修然聽了,想了一下。

等他找完父親回來,謝孤帆已經被喂完狗了。

可憐他少了一只眼睛,爹娘都死了,唯一一個朋友就是自己。

言修然想了想,不能讓朋友被喂狗。

于是他轉頭就去找謝孤帆。

楚留香仰頭絕望道:“好吧,計劃改了,我們先去救那個什麽孤帆,再去找你父親,但是你要聽我的!”

柳餘恨見他心急要去救謝孤帆,身子一晃,把他攔下:“怎麽,同樣是少個眼睛,公子還是喜歡他多一點?”

仿佛覺得愈發有趣一般,他幹澀地笑了一聲,聲音如同一把生鏽的刀子卡在喉嚨裏:“這可好玩了,你真的就那麽信任謝孤帆?你忘了他那一只眼睛是怎麽瞎的了?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從很久之前就在恨你?”

柳餘恨一步一步走近了,嘶啞地笑着:“你忘了?你們幼時比劍,你失手戳瞎了他一只眼睛,可是你是他的小主人,你戳瞎了他的眼睛他也要對你感恩戴德,換做是你,你不會恨他?”

“你一直當他是朋友,你知道他當你做什麽?”

言修然被他逼得步步後退。

柳餘恨臉上浮現出那種扭曲的笑容:“不過你放心,就算是他被割了舌頭喂了狗,也會對你感恩戴德的。畢竟是你養的一只不老實的狗,以後不會叫,自然就老實了。”

楚留香大喝一聲:“夠了!”

他一把扯住言修然,向外走去:“沒時間了,我們快走!”

西苑離這裏最近,兩個人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麽阻攔。

言修然率先沖進西苑,見謝孤帆正鬼哭狼嚎地烏拉亂叫。

他一見言修然來了,嗚哇一聲撲向他懷裏,慘叫道:”少爺呀,他們要拿刀剁我,好可怕啊!“

言修然連忙把他護在身後,認認真真地對黑衣守衛道:“你們不許剁他,這樣不好。”

楚留香正動手掀翻了一個黑衣守,猛然聽他來了這麽一句,差點摔在地上。

奈何言修然說話就是這個調調,他不僅這麽說,他還說:“你們要是非要剁他,我就要和你們打架了。打架也不好。”

楚留香:“……”

他怎麽有一種自己在帶孩子的錯覺。

謝孤帆趕緊補充:“對!我是他的手下,我是跟着他的!”

眼看着黑衣人越聚越多,楚留香急道:“你我各自一半!你打東面的,我打西面的,我們要盡快就離開——”

言修然想起什麽,忽然轉身問謝孤帆道:“你的眼睛,是怎麽瞎的?”

孤身奮戰的楚留香:“……”

謝孤帆眨眨眼睛:“啊?我的眼睛沒瞎啊!”

他向來話多,死裏逃生了以後話更多:“少爺,我和你說了多少次,我雖然這只眼睛長得怪,但是它是好的啊!它能看見的啊!你不能因為它長得與衆不同就嫌棄它、認為它沒有用啊!”

楚留香吼道:“你快來幫我!”

謝孤帆扒拉着他的眼皮,瞪着眼說道:“少爺你看我的眼珠還會動呢……你看我現在看你了,我現在沒看你了,我現在又看你了,你看呀。”

言修然湊近了瞧瞧:“真的唉,你在看我了。”

楚留香幾近崩潰:“好了把你的雙眼皮放下來!我們得走了!”

這就是在帶小孩吧!言老先生啊言老先生,你害我啊!

謝孤帆繼續扒拉着他的眼皮:“少爺你看我給你翻個白眼……”

楚留香絕望吼道:“你既然眼睛是全白的你翻什麽白眼!”

言修然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忽然開心:“你給我翻白眼了哎!”

楚留香:“……”

眼看他打架打的很辛苦,言修然說道:“好啦,你們不要打架啦。”

他正義凜然地站着,慷慨激昂地說道:“我就假裝你們很努力地攔過我了,我不會說出去的。”

數十個黑衣人同時收手。

他們幾個迅速靠攏成一團,顯然以前被言修然打怕了,此刻面面相觑,刷地一下讓出一條路來。

楚留香松了口氣:“走吧!”

謝孤帆有點擔心,壓低聲音扯着臉問道:“我們去哪裏?”

言修然小聲道:“如果他不是騙子的話,我們就要離開言家了。不過你放心,他是騙子的幾率更大一點。但是他很厲害,就算是騙子,也是一個了不起的騙子。而且你看他長得很帥,一般長得好看的騙子運氣不會太差。”

楚留香:“……”

他就站在旁邊,悄悄話聽得清清楚楚。

謝孤帆急了:“不行,我們不能走!“

言修然說:“其實只是萬一,萬一他不是騙子的話。”

楚留香:“……”

他能聽到的好吧……

謝孤帆急道:“萬一也不行!懷歸還在櫃子裏呢,你讓他在櫃子裏等你,他會永遠待在櫃子裏等你的!”

楚留香:“……”

言修然回頭看他:“我們還得去找我兒子,就我家另一頭,離我爹院子最遠的那個院子裏。”

楚留香:“???”

言修然又安慰他道:“你不要害怕,他不是我親生的。”

……

更害怕了好不好。

楚留香絲毫沒覺得自己被安慰到。

他只知道,今天他要想活命,怕是只能只身打遍言鐵衣手下一百七十九位黑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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