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風骨

第12章 風骨

沈晏松從沒有看過沈家四姊妹這般融洽過,且沈府規矩嚴苛了點,家裏氣氛一向有些凝滞。

他信守的處世之道正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他一直私底下認為,一個大家族若要長盛不衰,必然是要有內在的生機盎然。

而那一點盎然之意的根基,在外是天時地利,在內便是人和。

這一點他倒是和祖母沈老夫人想法一致,極為看重的一句話便是:“家和萬事興”。

眼下看到這一幕,他自然從心底裏覺得舒暢。

“大哥哥過來了,”

沈胭嬌一眼掃見這邊的沈晏松,連忙站起來笑道,“如何大哥哥也得了空?”

“這幾日都在家裏,”

沈晏松一笑解釋,“才進了太學那邊若水堂,閑暇自在的時間多了些。”

他這麽一說,沈胭嬌等人頓時都是眼中一亮:“若水堂?大哥哥進了若水堂?”

誰不知道,如今京都太學裏,最優的太學生都會被選進若水堂。進了若水堂,便是拿到了那些名師們的認可推舉。

就算在後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般的春闱會試時落榜,有了若水堂的身份,還能直接去參加朝中另外的博學宏詞科的考試,那錄取的比例可是要好多了。

或者說,進了若水堂,再憑着沈家的背景,沈晏松入仕的路子已經鋪的差不多了。

沈胭柔先笑道:“大哥哥進了若水堂,那每月除了朔望兩日要去那邊聽講外,其餘時間都是自在的了?”

沈晏松含笑一點頭。

若水堂那邊,都是京中太學的佼佼者,更多時間還是要靠着自學探究。這樣一來,比起之前太學的嚴苛學習管束,自然是自在了不少。

就在這時,沈晏松留意到那邊一直沒說話的沈晏柳,便一笑走過去道:“四弟釣魚時也不忘讀書麽?讀的什麽書?”

沈晏柳明顯吃了一驚,繼而慌亂将書往身後一塞。

看到他這個樣子,沈胭嬌先是一怔,繼而明白了過來,走到沈晏柳身邊一笑蹲下身,看着弟弟柔聲道:“不要怕,把書給大哥哥看看。”

她知道沈晏柳為什麽慌張。

她父親沈恪其實有些迂腐,族裏的塾學也是偏重經史。畢竟科舉是重經史,族中子弟,哪一個日後不想科舉晉身入仕的?

但沈晏柳不同。

他有殘疾,正常的科舉路子他是沒有希望的。況且沈晏柳偏愛一些術數、持籌握算、方志地理等等方面的東西。可這些東西,在父親沈嚴眼中,都是小道,是雜務,是“閑書”,難登大雅之堂。

今日沈晏柳釣魚時,也帶了一本父親沈嚴眼中的“閑書”,知道嫡兄在家族中的威信,因此阿柳是怕嫡兄責訓。

“原來是這書,”

沈晏松疑惑看了,一點頭道,“太學分齋也有這些,只是……”

只是不是大道而已。

不過沈晏柳也不會靠科舉晉身,這書既然喜歡,看了就看了。

“大哥哥,”

見沈晏松并沒說什麽,沈胭嬌心疼看一眼弟弟後,轉臉看向沈晏松,懇切道,“你能不能跟父親說說,給阿柳尋一個這方面的先生來?”

阿柳雖聰明,可到底還小,想學就要有高人指點一二。

“這——”

沈晏松一愣之下,還沒來及多說,就看到父親沈恪正站在亭子邊的海棠樹下。

“父親。”

沈晏松連忙一禮。

沈家子弟都懼怕沈恪,連沈晏松也不例外。他也沒想到,平日裏極少進園子的父親,竟然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且不知道已經到了多久,有沒有聽到之前姊妹兄弟間的笑語暄暄。

沈胭嬌等四姊妹也吓了一跳,連帶着沈晏柳一起,齊齊向沈恪施了一禮。

沈恪神色一如既往的嚴肅。

近日與安郡王那邊的聯姻,他很是滿意,心情也難得輕松不少。他也是偶然間心血來潮,聽小厮說園中放鶴庭那邊,新得了安郡王世子送來的兩只大雁,便想着過來一觀。

誰知半路就聽到幾個孩子的笑語。

家中極少有這樣的笑鬧聲,他疑惑間一時頓住了腳步,就聽到了沈胭嬌和沈晏松之間的對話。

“你方才說了什麽?”

沈恪板着臉看向沈胭嬌。

這個三女兒在他跟前向來乖巧,一向不會做不合他心意的事情。他覺得方才也有可能沒有聽錯了。

沈晏松有點緊張地看向沈胭嬌,飛快沖她遞了一個眼神,示意她千萬別惹父親生氣。

沈胭嬌卻好似沒看到沈晏松的眼神一般,擡臉直視父親沈恪的眼睛,一字一句又把之前跟沈晏松說的話,給父親重複了一遍。

沈晏松:“……”

他就算沒看父親,都感覺到父親身上的冷氣了。

旁邊沈胭柔等姊妹幾個,已經是吓得大氣都不敢出了,都替沈胭嬌捏着一把冷汗。

“就算阿柳不入仕途,”

沈恪沉聲道,“聖賢書又怎可不讀?我沈家子弟,從沒有不學無術之輩。”

“龍生九子,各有所好,”

沈胭嬌認真解釋道,“夫子施教,不該是各因其材麽?”

“糊塗!”

沈恪大約沒想到這三女兒竟然還敢跟自己頂上了嘴,不由愠怒道,“你閨閣女兒懂得什麽?不讀聖賢書,不蒙聖人教化,豈不是跟野人無異?”

沈胭嬌輕輕跪下,依舊不慌不忙地看向父親:“那依着父親所言,聖人豈不就是野人了?”

不等沈恪發火,她又緊接着道,“聖賢書是聖人寫的罷?那聖人之前,聖賢書是什麽?聖人可曾讀過聖賢書?聖人的父兄可曾讀過聖賢書?聖人的先祖,可曾讀過聖賢書?”

沈恪:“……”

他一下子竟反駁不過來,一口氣差點憋住。

沈晏松:“……”

他整個人都怔住了。

“你——”

沈恪好不容易順過這一口氣,思來想去竟還是沒法辯駁,只盯着這女兒,感覺跟第一次認識了自己這個女兒一般。

萬萬沒想到,這個一向乖巧的庶女,竟也如此伶牙俐齒不說……膽子還這麽大!

“父親,”

沈胭嬌的淚說掉就掉,不等沈恪再找出別的話責罵,她已經是梨花帶雨了,“女兒并不敢違逆父親,只是為了阿柳的日後——”

說着,她又輕輕拽着父親的衣角泣道,“總不想日後外人說起來,說沈大學士的兒孫中,竟有一個一事無成,單靠族中養活的不成器子弟——況且大丈夫成才立世,本就不拘于一格,阿柳就算入不了仕途,可身為沈大學士之子,怎可不做出一番名堂來?女兒鬥膽,只為了沈家,別無他意!望父親體恤……嘤嘤嘤……”

沈恪:“……”

又把他一番話給噎了回去。

不過此時,沈恪也聽了進去:這女兒是真為了阿柳,是真為了沈家好。

看着琉璃花一般嬌弱的女兒哭的滿臉是淚,沈恪又不免有些心疼:“起來吧——我并不是怪你。”

說着轉眼又看了看沈晏柳,視線在沈晏柳的殘腿上一掃而過,沉默了片刻後,他終于緩緩點了點頭:“也罷,此事也不是不成——那先生我會給阿柳請,不過,聖賢書還是要讀的。”

沈胭嬌大喜,帶着淚沒忍住粲然一笑。

沈恪這才一搖頭嘆一口氣,又深深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女兒,一轉眼瞧見旁邊站着的沈晏松,便哼一聲道:“木頭樁子似的站着,一點靈氣也無,還不如你三妹妹有些見識和風骨!”

沈晏松:“……”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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