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其實魏惜說的并不是完全的真話。

跑過來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思考對策。

她知道,這個理由男生一般都很受用,薛凜也不例外,這是她情急之下保護自己的方式。

但同時,她又承認薛凜在她心裏很特別,她經常懷念兒時也會保護她的薛凜,甚至情不自禁的将這種懷念移情到現在的薛凜身上,哪怕她知道,那段經歷薛凜早就忘記了。

薛凜聽了這個理由果然笑了。

他微微側頭,薄薄的眼皮一搭,露出一種略帶嘲弄的表情。

他佻達的聲音從嗓子裏傳來,尾音上挑,敷衍地“哦”了一聲,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表白。

僅僅一個字,就足以将魏惜珍貴的心意狠狠蹂|躏。

不是出乎意料的震驚,不是直白了當的厭惡,而是漫不經心的一個“哦”。

顯然,薛凜聽過的告白實在是太多了。

我喜歡你四個字,甚至都沒有半點新意,乏味的,就像魏惜在他心裏的印象。

他并不知道魏惜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這四個字。

他不關心。

魏惜臉色蒼白,身體被地下一層的冷氣裹挾,浸透。

而薛凜似乎樂見其成。

他其實有點讨厭她,好學生的典範,班主任的傳話筒,平時冰着一張臉,對誰都很少笑,開口就是老師交代的任務,一本正經地找全班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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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知道有些事無傷大雅,卻總裝出一副不與旁人同流合污的清高樣,堅定的站在學校所代表的權威一方,并以此為傲。

薛凜至今還記得,年級主任禁止成績排名後三百的學生參加學校的元旦晚會,消息出來後引起軒然大波,他打算以學生會的名義發起簽名抗議。

然而這次計劃不出意外的夭折了。

年級主任提前收到了消息,聯系這三百名學生的家長,讓他們聲稱是自願放棄參加活動,致使薛凜師出無名。

薛凜怒其不争,又無計可施,只好作罷,但他還是想知道,是誰在計劃還未實施時走漏了消息。

後來班長楊玟亦私下告訴他,是魏惜去班主任那裏告的密,魏惜之前也競選過學生會會長,但惜敗給名聲更大的薛凜。

薛凜一想,當時提議的時候,只有魏惜埋頭寫卷子,沒有附和,随後便果斷地退出了學生會。

大概率就是魏惜告密了。

他确實沒想到平時一句閑話都不肯跟他說,一個笑臉都沒給過他的魏惜居然喜歡他。

這更給了他踐踏這份感情的權利。

薛凜伸出胳膊,攬過身後吃驚的西堯,手臂搭在她肩頭,目光輕怠地打量魏惜:“這麽說,我給西堯過生日,你吃醋了?”仿佛這是件很有趣的事,他勾起西堯頸間的圍巾,用手指繞了繞,“這圍巾也是我送的生日禮物,你嫉妒嗎?”

薛凜的眼神肆無忌憚掃過她全身,雜牌圍巾,貼牌羽絨服,平價運動鞋,以及斷裂在地的質量不好的發圈。

喜歡他,自然就會嫉妒西堯。

既然嫉妒,他就能讓她更難受。

魏惜看着薛凜的手指勾弄西堯的圍巾,柔軟的流蘇在他指縫間纏繞,那動作親密又暧昧,看起來兩人确實是只差一層窗戶紙的關系。

魏惜眼神落寞。

他永遠也不會這麽對她。

西堯戴着薛凜剛送的圍巾,眉頭一蹙,哽咽着對魏惜道:“你喜歡阿凜,但也不能破壞我的生日會啊,我沒有得罪你,學姐,你這是校園暴力。”

她嗚嗚咽咽,聲音沒有什麽氣勢,但達到的效果卻拔群,讓薛凜更加可憐。

薛凜連戲谑魏惜的興致都沒有了,他只是冷淡的命令:“給西堯道歉。”

魏惜被雪打濕的睫毛顫動一下,胸口最後一點餘熱似乎也冷卻了。

她甚至忍不住品味起來,他這語氣,給人撐腰的話,确實又蘇又有氣勢。

如果被命令的人不是她的話。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西堯乖巧柔弱,不像她這麽不讨喜,好似頑固臭硬的石頭。

魏惜忍不住低咳了一聲,雙肩随之微顫。

薛凜的每個字都如重錘砸在她心上,但她卻沒有任何立場反駁。

她收了林佳祎的五千塊,現在的所有都是她應得的。

魏惜攥緊了拳頭,指甲抵着柔軟的掌心,她默默告訴自己,距離高考還有510天,捱過這510天,上大學後,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

魏惜走過去,輕聲對西堯說:“對不起,西堯。”

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聲帶也快要僵硬了,她的目光仍舊落在西堯那條昂貴松軟的圍巾上,薛凜的手搭在那兒。

其實她之前也有很多大牌衣服,但這一年多,都陸陸續續挂了鹹魚。

她現在跟西堯林佳祎她們相比,确實挺寒酸狼狽的。

但這些都不及薛凜帶來的殺傷力大。

她聽到自己道歉後,西堯嫌棄地撇了撇唇角,而薛凜卻關心地問西堯:“開心點了嗎?”

魏惜麻木的看着,自己作為薛凜哄小青梅的工具人。

果然是對比才能看出差距。

地下一層圍着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卧槽,魏惜真喜歡薛凜啊?”

“我一點也沒看出來,平時高高在上跟孔雀似的,結果不還是薛凜舔狗,傲什麽傲啊。”

“這你班學委啊,她不是年級第一嗎,好學生也這樣?”

“悶騷的好學生呗,表面上一本正經,私下裏觊觎別人的男人,偷偷發癫。”

......

魏惜藏起委屈,幾绺碎發滑到耳前,眼前有些模糊。

她用力把舌尖抵在上颚,将這股委屈與憤懑吞咽下去,努力維系最後一絲尊嚴。

她絕不能在他們面前哭出來。

薛凜近距離看着她,這才發現,原來她的睫毛還挺長的,甚至微微卷着,平時被眼鏡遮擋着,看不清楚。

他看她如此乖順地聽着別人的嘲笑,服帖的向西堯低頭道歉,心裏竟然隐隐有些煩躁。

他以為她不會道歉。

這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讨要,光明正大的讓她付出代價。

可她偏偏還挺能屈能伸。

明明是那麽清冷高傲的人,為什麽會做出這種癫狂的行為,為什麽現在又要露出一副委屈隐忍的表情?

薛凜不懂。

西堯噘着嘴小聲嘀咕:“是啊,你是學姐,又是阿凜他們班的班委,阿凜說你們班主任最向着你,你一直給校領導做事,那你道歉我就只能接受了,反正我的生日毀了就毀了。”

魏惜聽在耳朵裏,就知道西堯不打算放過她。

魏惜強調:“我會賠。”

其實是林佳祎會賠,砸了別人的東西,賠償是應該的,況且林佳祎不差這點錢。

西堯卻紅着眼睛,拔高了音量:“你以為我真的在乎什麽儀式嗎?這個生日趴是阿凜特意為我準備的,我是心疼他的心意,這個你賠的了嗎?”

魏惜:“賠不了。”

她上哪兒弄他的心意去呢?

薛凜其實沒想到西堯會如此咄咄逼人,這和她平常不太一樣。

可聽了西堯最後那句話,薛凜心中恍然,難免有些動容。

他一直把西堯當妹妹關照,西堯珍惜他的心意發點脾氣也是正常的。

看着替他心疼的西堯,再看看不讨喜的魏惜,薛凜心道,人和人果然天壤之別,有的人學習再好,也抵不住內心陰暗鄙陋,注定被看不起。

見西堯沒有停止的意思,薛凜冷漠對魏惜道:“你以為賠錢就夠了?屋裏的裝飾恢複不了,地上的垃圾總得收拾幹淨,地下一層沒有灑掃間,就用你那不值錢的衣服擦吧。”

他這句話說完,連林佳祎都驚愕地望着他,似乎沒想到,他會對魏惜這麽決絕。

但很快,林佳祎又很慶幸自己能夠逃過一劫,不然被逼着打掃的人就是她了。

魏惜不可置信地擡起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什麽?”

“沒聽清?”薛凜扯起好看的唇,将碎裂的保溫杯踢到魏惜面前,笑着提醒道,“學委,晚上六點是班主任的晚自習,現在還有兩個半小時,你要是打掃不完,可就得曠課了。”

西堯也跟着說:“學姐,難道你不該打掃嗎?學校裏的保潔阿姨這麽辛苦,你卻還要給她們增添負擔,你針對我就算了,可波及那些阿姨實在太過分了!”

西堯這句話,從道德制高點将魏惜貶的一文不值。

其實魏惜明白,這件事并不是還錢就能過去的,不管是從道義上,還是情理上。

總要有一些心理和精神層面的代價,才能平息這些人的怒火。

用她的慘狀和痛苦來熄滅怒火,也很公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魏惜深吸一口氣,像是終于做好了心裏建設,膝蓋一彎,緩緩蹲下身。

她伸手去撿被薛凜踢到面前的玻璃保溫杯,手背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薛凜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屈服,還不忘不鹹不淡地提醒一句:“你打算用手擦地嗎?”

地下一層确實沒有灑掃間,樓上灑掃間的鑰匙也保存在保潔阿姨手裏,學生根本進不去。

魏惜想苦笑,薛凜倒是把解決方案都給她想好了,想打掃這一片狼藉的垃圾又不弄傷手指,好像只能用衣服。

他全都知道,就是為了看她出醜。

她閉了閉眼,緊緊咬着下唇,恍惚嘗到了血腥味兒。

再一睜眼,她平靜地伸手,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順從的将衣服脫了下來。

地下沒有暖氣,身上的餘溫被一瞬間帶走,魏惜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只遲疑了一瞬,便毫不憐惜的用羽絨服擦地上的水果汁和彩色顏料,然後抓着內襯去收攏散落的碎玻璃片。

一片,又一片。

薛凜低頭,看見她蹲在自己面前,只穿着普通的圓領白毛衣,抱成小小的一團,毛衣是緊貼着身體的,躬身蹲下時,腰背曲線便直截了當戳在人眼前。

薛凜甚至想,那截窄腰自己一掌就蓋得過來。

她的纖細與闌市凜冽飒沓的氣候格格不入,但偏又生出種難以名狀的倔韌頑強。

魏惜不怎麽運動,常年窩在教室,皮膚白的清透,她小心翼翼捧着保溫杯的殘骸,似乎在尋找可以承裝垃圾的東西。

那些鋒利的玻璃殘渣,随便哪處,都能輕而易舉的将嬌嫩的皮膚劃破。

薛凜微微皺眉,他不想承認自己看她縮成一團的樣子有一瞬間的心軟。

于是他語氣不善的對身後的宋澤臣說:“把垃圾袋給她,別讓她耽誤我們時間。”

他們為了晚上的趴體,準備了一沓黑色垃圾袋。

沒想到卻是給魏惜用上了。

宋澤臣也是高二實驗班的,他媽和魏惜的爸一起做景觀生意,是快十年的合作夥伴了。

魏惜和他早就知道彼此,但磁場不同,交流很少,簡而言之不熟。

他反倒跟上高中才認識的薛凜很好,而且借着他和薛凜建立的朋友關系,他父母與國內建築圈基石級大佬薛盛衛也熟絡起來。

他走上前去,皺眉看了魏惜一眼,似乎完全不理解魏惜的做法:“西堯是薛凜的青梅竹馬,你砸她的生日趴怎麽可能随随便便算了。”

畢竟家長一起做生意,宋澤臣對她還算客氣,多少留着情面,将垃圾袋輕輕放在她面前。

魏惜聽他的話,片刻恍神,手指一滑,不小心讓中指指腹擦到了碎玻璃片。

摔碎的玻璃看似平滑,實則異常鋒利。

魏惜并不覺得用力,甚至沒覺得太痛,但指腹一熱,很快,鮮紅的血珠就滲了出來。

血絲沿着指縫往下流,又胡亂蹭在明黃色的羽絨服上,看起來格外突兀。

魏惜趕緊用力按壓指腹止血,與此同時,眼淚卻不争氣地滴落在手背上。

她倉惶縮回手背,祈禱一閃而過,沒人看到她最脆弱的模樣。

薛凜沉默着,後退了一步。

魏惜眼前模糊,用沒受傷的左手撿走他鞋邊最後一片碎玻璃。

那雙她覺得他穿起來很好看的鞋。

魏惜默默念着,薛凜,你不記得,我也是你的青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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