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魏惜嘆了口氣, 薛凜的嚴密邏輯和溫聲軟語都讓她有些洩氣。

洩氣的同時又泛起濃濃的不甘。

她知道薛凜說的話有道理,她之前在英國經濟學家哈耶克的著作中也讀到過類似觀點。

但她既然從事了海洋科學這個行業,就必須堅守原則。

的确, 社會不會根據某一領域專家希望的方向發展, 但專家們必須足夠堅持,才能在大環境中達到平衡,一味地退讓,會讓自己的領域更沒人關注。

魏惜穩了穩情緒, 開口:“薛凜,你不是我這個行業的人, 你沒法理解珊瑚礁已經損毀到多嚴重的程度了, 你說幾十年的發展計劃,說深遠意義我都理解, 但如果不控制珊瑚白化, 二十年,三十年,南北灣三島的所有珊瑚礁就會全部消失了, 你知道珊瑚礁消失意味着什麽嗎?。”

薛凜望着她的眼睛,不疾不徐道:“意味着依賴珊瑚生存的海洋生物會死亡,意味着作為食物鏈頂層的人類會缺少食物, 意味着生态失衡,幾億人的生活受到影響。”

魏惜微微有些驚訝,她沒想到薛凜真的知道,薛凜真的願意去了解。

她怔忪着, 攥緊的手指松弛下來。

薛凜拉着魏惜一起坐到沙發上, 但他只擦了個邊, 手肘撐在膝蓋上, 緩緩解釋道:“這個項目盛棠所推脫不掉,因為我爸在國內名氣最大,而他們信奉知名度,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是個燙手山芋,做好了會被一些人罵,做不好......”

剩下的話他隐去沒說,既然連推都推不掉,一旦做不好,後果肯定更嚴重。

他睫毛濃密卷着,眼神有些疲憊脆弱,因為不知道她到底會如何反應,所以他也會害怕。

害怕說錯話,害怕她又是表面無所謂,但心裏給他判死刑。

薛凜道:“我剛接觸的時候,還不知道你要回南灣所工作,但因為你,我始終對海洋比較敏感,當時我就查了很多資料,覺得非常棘手。”

“我不否認這個項目鏈條上的很多人是為了利益,甚至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這麽關注海洋生态,因為确實隔行如隔山,沒人能夠面面俱到,或許幾十年後,作出這個決策的人也會後悔。”

“今年一月份,百灣國際資本加入進來,以前的談判全部作廢,盛棠所想要有談判桌上的話語權,就不得不跟着注資,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你在南灣所工作,也打聽了你們重點實驗室的工作方向,既然沿海開發已成定局,那麽交給別人來做,對南灣所,對你來說,還不如交給我,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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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凜雖然可以這麽安慰自己,但他仍然很恨,很怨,他也很想發洩,咆哮,他也想找到一個始作俑者,把自己的全部情緒傾倒過去。

他無數次問,為什麽是盛棠所,為什麽是他?

為什麽他努力這麽多年,只為能再度站在她身邊,可造化偏偏要讓他們成為對立面。

他頂着這麽大的壓力,賭上自己的名譽,居然要設計出一個她心裏的疙瘩。

憑什麽?

可他又能找誰說理去。

魏惜垂下眼睛,望着地板的紋路,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薛凜給她空間,讓她思考。

很多時候,人們不能想要什麽就得到什麽,人要衡量得失,抓住自己能抓住的。

而她很聰明,很理智。

半晌,魏惜終于說話:“你說南灣所可以提要求,這句話算數吧?”

薛凜趕緊點頭:“算,我不是因為你委曲求全,我是真的需要南灣所最專業的意見,沒有人比你們更了解那片海域,只有你們能最大程度保護南北灣海洋生态。”

“我這幾個月查了些資料,海外在這方面也有一些先進經驗,但我畢竟不是專業的,看着一知半解,我請你幫我,魏惜,至少在這方面,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

魏惜喉嚨滾動,端起已經變涼的紙杯,喝了口水。

她看向薛凜的眼神複雜了幾分,

魏惜:“如果我需要建立很多個小保留區,且這些保留區你都要避開呢?”

薛凜低聲承諾:“好。”

魏惜瞳孔縮了縮,心頭酸澀的步步緊逼:“我們要去淺海勘察,或許勘察結果出來,保留區分布的毫無規律,七零八落,留不了太多設計的空間。”

薛凜依舊點頭,眼神很堅定:“可以。”

魏惜抿了抿潤濕的唇,索性殘忍地挑明一切:“南北灣三島開發是最高優先級,南灣所的要求一旦攤到桌面上,肯定會被毫不猶豫地駁回,所以我們只能和你談,你不可以向上訴苦,這個壓力,也只能你來背。”

薛凜眼睛眨動一下,輕笑:“建築設計是我的專業,我說了,只要你給我一絲設計的餘地,剩下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解決。”

魏惜眼底有些潮濕,她趕緊深吸口氣,扭開了臉,不去看薛凜的眼睛。

她現在也分不清,他們是在用什麽身份談話,海洋專家和建築設計師嗎?

她只是清楚,如果不是她,薛凜不會為難自己到這種程度。

他說解決,可到底怎麽在層層制約和牽制中設計出讓所有人滿意的作品呢?

她身為......她不僅沒辦法幫他解憂,她還不得不加碼。

薛凜看出她眼圈有點紅了,低聲問道:“那......還有其他要求嗎?”

魏惜壓下情緒,又喝了幾口水遮掩:“暫時沒有了。”

薛凜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其實你不來找我,公示後我也會去找你,我一直沒好意思開口要你來京市玩,沒想到你會是這樣主動來的。”

魏惜嘟囔:“我不是來玩的,老師突然得到消息告訴我,我們的珊瑚繁育工作也暫時停了,正好這段時間,我可以回闌市看看我媽。”

薛凜拿出手機查了下機票:“明天我交完一個設計方案就沒事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回闌市。”

魏惜手指摩擦着紙杯,目光落進搖晃的水中,纖細的睫毛遮住光線:“誰說要和你一起回去,我是去看我媽的,而且我可以今晚飛。”

薛凜:“今晚七點倫敦交響樂團在京市大劇院演出,你應該很久沒看了吧。”

魏惜緩緩歪過頭,看着薛凜。

薛凜:“一起去。”

魏惜:“......怎麽去啊,那可是倫敦交響樂團,票幾個月前就賣沒了吧。”

她不得不承認,這對她來說确實很有吸引力,她很久沒聽交響樂,沒看劇場演出了。

薛凜挑眉:“每次劇院廣場上都有黃牛,走吧,給黃牛送錢。”

說罷,他自然地攥住魏惜的手腕,站起身。

魏惜:“我......”

她話沒說完,已經被薛凜拉了起來,她只好踉跄跟上,被他拉着,出了辦公室。

薛凜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他當着事務所員工的面,拉她的手,走過小走廊,穿過辦公區,甚至還輕敲了一個高級設計師的門,留了句:“今晚不開會,我不回辦公室了。”

說罷,就拉着魏惜離開盛棠所,留下身後一片驚訝和暧昧的目光。

“哇,薛總主動拉人了哦。”

“還真是女朋友啊,他可一點都沒透露過,這麽漂亮有什麽可藏的啊。”

“啧啧啧,原來工作狂也有為私事放棄原則的時候,看來今晚劇院的設計方案不用改了。”

“我真是一點嫉妒情緒都沒有,那女生跟薛總好般配啊,各方面的般配,長相,穿着,氣質。”

......

到電梯裏,魏惜才有些耳熱地松開薛凜的手,她裝作理外套,順便嘟囔道:“對了,你什麽時候成我男朋友了,什麽叫以男朋友的身份。”

薛凜挑眉:“都過去多久了,你還能想起來?”

魏惜眼珠轉了轉,一縷發絲垂在眼角:“別以為我默認了,我當時沒有精力計較。”

“噢。”薛凜點點頭,唇邊含着笑意問,“那魏總什麽時候可以給我轉正啊,貴司的晉升流程可不太明晰,涉嫌剝削打工人。”

魏惜眼神飄了飄,舌尖輕輕掃過下唇,透過電梯的鏡子偷看薛凜:“你有七年空白期,工作經驗淺薄,還晉升呢。”

正巧電梯到了一層,魏惜快步走了出去。

薛凜訝異:“七年空白期難道不是我的求職優勢?”

畢竟他又沒去別的公司求職。

魏惜腳步飛快,但聲若蚊蚋:“那你......也沒早來我司。”

但這句,她沒讓薛凜聽到。

音樂會七點開始,六點半就要入場,現在時間已經很緊了。

好在地鐵很快,他們趕到門口時,還有不少黃牛等着出手。

大幾千花出去,買了兩張前排的票,他們終于在滅燈之前坐在了座位上。

魏惜靠着椅子,手裏拿着音樂會的宣傳冊,看所有演奏者介紹和曲目。

曲目都是很經典的,她百聽不厭的。

能趕上倫敦交響樂團的演出真的很難得,她也佩服薛凜,能對她喜歡的東西了如指掌。

他真的做到了當初說的,了解她,知道她喜歡什麽。

場內燈光暗了下去,只剩下舞臺上的光,指揮優雅地走到臺前,向觀衆,向演奏者們鞠躬。

長屏滾動過曲目的名字,指揮靜了幾秒,深吸一口氣,擡起了手。

音樂聲沿着舞臺流淌下來,蔓延至劇場的每個角落。

魏惜微微阖眼,仔細享受交響樂帶來的美感。

她的身體格外放松,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也被無形的按摩着。

一曲過後,臺下響起掌聲,魏惜也跟着鼓掌,這才察覺到,身邊格外安靜。

她一轉頭,發現薛凜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睡了過去。

他不是不懂欣賞交響樂的,能随時關注演出信息,就說明他很感興趣。

但他實在是太累了,渾身每個關節都透着疲憊,他已經兩天沒怎麽休息了,劇場昏暗的環境裏,伴随着音樂,他幾乎一分鐘就睡了過去。

魏惜突然間聽不到音樂了,她垂眸看着薛凜的睡顏,看他眼尾疲倦的折痕,看他眼底熬夜的微青,聽他和緩勻稱的呼吸,嗅他身上好聞的單枞烏龍味。

她的感官,總是這麽輕易的被他占據,填滿。

魏惜緩慢伸出手指,停在空中,不碰到他,卻輕輕描繪着他五官的輪廓。

她喜歡的意氣風發的少年,是真的成長為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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