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他們第一次去話劇社排練是在一個周六。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節,這天出門的人很多。陶玉跟許素雲說自己要去學校一趟時,許素雲正抱着梁家小兒子梁文海在花園裏散步,前面馮之竹挽着梁振的手臂閑聊。
馮之竹:“阿禮這孩子,上次鬧過之後,再也沒回來了,這周末要不要問下爸媽,接過來吃個晚飯?”
梁振思忖了半天,搖了搖頭。
馮之竹笑:“他性子倔,不懂父母為他付出了什麽,長大後就好了。”
花園很靜,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他們的對話陶玉一字不差地聽了去。
要跟他們說,其實今天下午是和去梁置禮一起參加話劇社的排練嗎?
但——說了會不會對梁置禮不太好?
他不是最讨厭被人事無巨細地向梁振彙報他的行動嗎?
況且——
她看向梁置禮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這段時日,他的父母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她看在眼裏。
她的母親為了照顧他整夜整夜的不睡覺,她也看在眼裏。
那梁置禮呢?
有人問過他的想法嗎?
他失去了母親的那一刻,也失去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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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玉正想着,梁振忽然回頭,把陶玉叫到眼前,面容很慈祥和藹,他問:“置禮最近在學校怎麽樣?”
許素雲逗弄着懷裏半歲的梁文海,附和道:“玉啊,快跟梁叔叔說說置禮在學校的情況,你梁叔叔可挂心他了。”
陶玉垂在褲腿的手指蜷縮,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根根分明。
許素雲期待的眼神,馮之竹倚着梁振,似笑非笑,時不時穿插着小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
這對十六歲的陶玉來說,并不是一個能自洽的場景。
她既不能像母親那樣,早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自然而然的和梁振馮之竹站在一個陣營,又不能像梁置禮那樣,對這對老夫少妻表現出來的恩愛直接嗤之以鼻。
青春期莫名其妙的自尊心,驅使她此刻、非常、想逃離這裏。
最後,她含糊了幾句,在三人略微不解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以至于梁置禮看到陶玉滿面通紅地跑到學校門口時,蹙着眉,又很快舒展。
原本插在褲兜裏的手都抽了出來,擡手看了下時間。
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刻鐘,“急什麽?”也沒人催她。
陶玉站定彎腰,雙手撐着膝蓋,用力呼吸,過了會才喘過來。
忽然,梁置禮問:“周六不上課,你用什麽理由出來的?”
“啊?”
他怎麽會想到問這個?
陶玉慢慢直起身,吞了下口水,努力平複着呼吸。
心說,他的直覺怎麽那麽準啊?
“我……”陶玉臉上有些赧意,“就直接說學校要補課,然後就,出來了。”
梁置禮輕哼一聲,手重新插回兜裏,轉身,往活動室走。
陶玉急忙跟上,語氣又加重了些,“真的,我說來學校自習,我媽就同意了。”
“為什麽不說是去話劇社?”
陶玉抓頭,“我媽媽不太喜歡我搞這些,她……嗯,不是很理解我想練口語的理由。”
梁置禮腳步一頓,側臉看她。
女孩眼睫密絨絨的,她也沒對他說為什麽要去話劇社。
但他能感覺到,在學校,并不是一門心思悶頭學就可以了。
起碼廣中不是。
地面掉落了一些金黃的枯葉,踩上去嘎吱嘎吱脆響,陶玉默默跟在梁置禮身後,周末學校沒什麽人,但陶玉也沒選擇走在他身邊。
像是被養成了固定習慣,只有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才會踏實點。
快到活動室門口時,耳畔邊隐隐有高聲對談,或嬉戲打鬧聲。
梁置禮頓住,下巴微挑,口吻平靜,“其實我每天在學校裏也沒幹什麽。”
陶玉不解地與他對視。
“成績沒掉出年級前五。”
“人緣尚可。”
“德智體美勞正在全面發展。”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背着光,陶玉察覺梁置禮的眼神暗了些,表情哂然。
“沒談戀愛,也沒打算談戀愛,”梁置禮收回目光,幾不可見地勾了下唇:“梁振應該最關心這個,我的回答已經告訴你了,我一貫說到做到,剩下的,你自己組織語言吧。”
說完,推開門,迎着光走了進去。
陶玉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變得杳遠。
那一刻,落在他身上的斑斑點點光,似乎也同樣落在了她的肩頭。
-
話劇社社長看到梁置禮出現那刻,受寵若驚,一大群人将梁置禮團團圍住。
誰能想到,他們還能以這種方式跟梁置禮近距離接觸。
但梁置禮沒有參演這場《灰姑娘》的劇目,成為大家萬衆期待的“王子”,“如果練口語,我還能發揮點作用,”誰都知道他的口語地道得連老師都自愧不如,他目光越過人群,輕描淡寫地拒絕:“演出就算了,我們這也沒真的‘灰姑娘’,入不了戲。”
在場人的家庭不說十分富裕,但條件也很優渥,大家含着金湯匙出生,享盡了父母的疼愛。
所以真的能體會到“灰姑娘”的處境嗎?
“王子”是真王子,但灰姑娘卻無一人。
如果硬要挑一個——
那人群外那個身姿清瘦、捏手帶怯的女孩,也許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灰姑娘”。
聽到梁置禮這麽說,社長有些失望,但話劇社成立的目的本身也是幫助大家練習口語,演出只是順帶的目的,因此,社長立刻接話道:“對對,咱們先練練臺詞吧。”
陶玉鼓足勇氣,主動找了一個看起來很面善的女生,和她捏着劇本,兩人站在角落裏磕磕巴巴地說着。
女生脾氣挺好,是本地人,就是口語水平也不咋地,一口廣普,英文單詞都說出了幾分本地話的味道。
陶玉沒忍住,唇角彎彎,最後兩人一塊哈哈大笑。
幾米外的梁置禮被好幾個女生圍着,偏頭看向角落時,看到陶玉她們不知道在說什麽,神情甚是輕松。
男孩側臉輪廓利落分明,眼底閃過一瞬波動。
又很快平複,唇角牽着淡淡一抹哂笑。
把他一個人丢在這。
她的練習對象倒是找得快。
-
一直到學期末,每個周六,陶玉都會和梁置禮一起去話劇社。
他們在下午的時候各自出發到學校活動室,在話劇社呆三四個小時就離開。
離開的時候正是天色将盡未盡之時,許多城市已經進入深冬,但廣城這裏還是深秋的樣子,夕陽的餘晖緩緩流動,灑下一片暖黃。
梁置禮長腿寬肩,背影清落,他們走過的這條街道開了數個補習班。
五點,正是補習班下課的時候,自然而然地,不少背着書包的女生看過來,轉頭和身旁好友驚訝讨論。
每逢這時,陶玉就感覺自己像是他身上的一個鈎子,一個挂件,大家因為梁置禮,所以分了些目光在她身上。
況且,他們這樣一前一後地走着,到底是熟悉,還是不熟悉?
有人和朋友走路是這樣的嗎?
陶玉抓耳撓腮,實在是感到太尴尬、太無聊了。
可是聊什麽呢?
剛剛練習兩人又不在一塊,他身邊總是圍着各種各樣的人,她只能站在外面,遙望他被衆星捧月。
“想什麽呢?”
前面的人一頓,地面那個長長的影子,直接覆蓋住她的。
陶玉倏地擡頭,梁置禮正安靜無息地垂眸看她。
他們之間的距離甚至還不到三十厘米。
這麽近……
臉頰不由自主發燙,心砰砰直跳,都不敢跟他對視。
陶玉慌不擇路扯了個理由,“哦,就是在想今天社長說要大家取一個英文名,不知道叫什麽。”
梁置不解:“就這?”
剛剛她都快撞到電線杆子上了,就是在想這個事?
這值得凝神想很久嗎?
扯了一個理由,就要再想一個理由填充它。
陶玉這會也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只好打補丁解釋道:“之前的高中沒有英文名的習慣,一時間也不知道取什麽樣的好。”
梁置禮哦了聲。
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游蕩。
像是為了打破沉默般,陶玉故作輕松般,主動開口問他:“對了,你英文名叫什麽?可以知道一下嗎?”
梁置禮沒有立即回答,掃陶玉身後一輛電動車毫無章法地開過來,他挪了幾步,擋到她身邊。
兩人并排站着,梁置禮唇微牽,那把流水般的嗓音滑出一個單詞,“Leung,以前大家都這麽叫。”
Leung。
柔軟的唇瓣裏,她的舌尖因為反複默念這個單詞,劃過上颚,有種奇異的感受,如電流般,讓她心跳加速,再加速。
“真好聽。”陶玉真心贊美。
梁置禮瞥頭看她,“不覺得難念?”
聽說揚城那邊人對一些音節發音很敏感,個別詞會覺得很些難念,仿佛要在口腔裏拐幾道彎才能說出來。
陶玉眉眼彎彎的,“不會啊,你還不知道吧,我以前是我們學校的播音員,像si和shi啊,zhe和ze啊,老師專門帶我們練習過的。”
“那你也挺厲害的。”
陶玉擺手,随即恢複到之前的愁眉苦臉中,“那我叫什麽呢?”
良久,梁置禮在這個很好的天氣裏,說了一句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話。
他唇角略勾,徐淡建議:“Tara,以後叫你Tara,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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