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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天的演奏曲目是霍爾斯特的《行星》組曲,調音結束後指揮上臺,觀衆鼓掌。

大提琴組在指揮的右手邊,他們的對面是第一小提琴。

交響樂團裏,弦樂組是核心部分,通常情況下,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在舞臺最近的左側,木管樂器在中間,接着完成半圓形狀的是中提琴和大提琴,以及外弧的低音提琴。

指揮上臺後,所有人就位。

第一樂章《火星-戰争之神》,打擊樂和管樂進,弦樂組擊弦,悠長的漸強音。接着小提琴組進旋律,大提琴繼續擊弦。

第一樂章有頻繁的短分弓,謝心洲這把備用琴還沒來得及換新弦,琴弦壽命将盡的時候,拉出來的音準會出問題,且四根琴弦的損耗程度不同,拉雙音的時候會很怪。

謝心洲已經盡量讓自己的琴音弱下去,但指揮還是看過來了幾次。謝心洲調整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沒什麽大不了的,現場演出出一些事故很正常。

幾十個樂手的交響樂團,他只需要讓自己弱下來一些,渾水摸魚一下。畢竟,寧願劃水,也不能讓不準的音色突兀地蹦出來。

交響樂團的演奏一般不會太久,《行星》組曲全部樂章演奏結束大約是一個小時。過長的演奏之中,樂器會因為弦松而失去音準。演出結束是傍晚六點整,天氣陰得像要下雨。

樂團有大巴車接送,從劇院出來後,大家商量着去哪裏吃晚飯。

快十年了,謝心洲還是沒習慣北方城市的秋冬。他和尹心昭是蘇杭地界的人,雖說以前沒暖氣,空調制熱也不太行,但來了北方城市才知道什麽是實打實的冷,十月便轉涼,十一月在室外多站會兒就凍的哆嗦。

大家站在劇院後門,劇院後面是個廣場,廣場值班的保安給大巴車司機拉開汽車通道,大家等着大巴車拐進來。

謝心洲上午出門走得匆忙,忘了拿件厚外套,這會兒一身單薄的燕尾服,在蕭瑟寒涼的晚風裏,手已經僵了,用力攥了兩下才恢複些知覺。

“噠”地一聲響在身側,謝心洲扭頭看過去,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手在他旁邊點燃了根煙。謝心洲看了眼,很快收回視線。

首席今年三十五歲,姓江,叫江焱承。江焱承夾下煙,靠近他,很刻意地一團煙順着風吐向謝心洲,說:“你換琴了?”

謝心洲點頭,挪開一步:“不好意思。”

他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表現,每個強音都比別人弱一點,存在感很低,所以他選擇跳過‘我原先的琴壞了’、‘我這把琴的弦掉音了’這些回合制的對話,直接道了歉。

“沒事。”江焱承說,“你收住了自己的音,沒影響總體效果,指揮也沒說什麽。”

謝心洲又點頭,很輕,沒接話。他一貫這樣,沉默孤僻,少言寡語。

大巴緩緩拐進來,車頭的燈柱照出綿密的小雨,雨很小,像噴霧,大家都不太在意。雙層大巴來了兩輛,大家有序地排隊上車,不坐大巴走的同事在這裏等出租車。

謝心洲慢悠悠地跟着人群走向第二輛大巴,江焱承又叫住了他:“小謝,你原來的琴呢?我記得你之前那把琴的音色非常好。”

“壞了。”謝心洲答。

“壞了?怎麽壞的?”

“說來話長。”

“哈哈。”江焱承笑着叼上煙,“你真的一點傾訴欲都沒有,那麽好的琴,你一句輕描淡寫的‘壞了’就沒了。”

謝心洲斂下眉眼,淡淡地說:“嗯,琴壞了就修,沒什麽好傾訴的。”

江焱承手揣在棉衣口袋裏,又問:“怎麽沒穿件外套,今天降溫了。”

“忘了。”謝心洲如實回答。

江焱承是開車來的,并不需要坐樂團的大巴,他在這兒陪大家上車,純屬是為了跟謝心洲多說幾句話。

謝心洲走到大巴車門前,他看了會兒謝心洲的背影,嘆了口氣。江焱承在樂團裏人緣不錯,高大帥氣,隔三差五給全團買下午茶,偏單單謝心洲衆生平等,和所有人保持着相同的距離。

可能也只有陳芷這個小師妹和他稍微近點兒,接着他看見在自己前面上車的陳芷又跑下來,朝着劇院廣場側邊輔道那邊揮手:“這邊!!”

謝心洲循着陳芷揮手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了……一團白毛。

“對了。”江焱承上前一步,“我今天回我父母那邊,和你順路,要不你跟我車走吧。”

細密的雨飄着,沒什麽體感,但很快沾濕了人們的衣服頭發。喻霧那頭白毛像個沾了水霧的棉花糖,他一路跑到謝心洲面前:“洲哥。”

江焱承打量了下跑過來的青年,轉而去看謝心洲。謝心洲擡眼望着他:“你怎麽過來了?”

“下雨了,我來接你回家。”喻霧過分高大的身形靠近,散發着一股與他年紀不符的強大氣場。

全然沒有在家裏對謝心洲笑眯眯的模樣,冷峻的臉和漫不經心的語氣,竟讓旁邊抽煙的江焱承不自覺讓開了一步。

他這頭銀發和身高,以及帥得不像話的臉,吸引了很多目光,不少人扒在車窗看他。

謝心洲很輕地“噢”了聲,喻霧伸手:“琴給我吧,給你拿了件外套來。”

屬實冷得有點過,原本氣溫低,加上這斜風細雨的,謝心洲四肢早就發涼了。謝心洲發現他手臂搭着件黑色的風衣,不是他的,應該是喻霧自己的。

謝心洲把琴拿下來遞給他,接過了風衣,喻霧一米九多點兒,這風衣他穿在燕尾服外面還寬大。謝心洲得把下擺拎上來拉拉鏈,太長了。

拉鏈拉到下巴,顯得他像個小孩,喻霧笑了下,拎着他的琴。然後扭頭朝陳芷說:“我們先走了。”

陳芷“嗯嗯”着狂點頭。

謝心洲也回頭跟江焱承說了聲“再見”,江焱承幹幹笑了下,回句“拜拜”。

“陳芷告訴你演出結束了的?”謝心洲問。

兩個人從劇院廣場走去路邊,喻霧的車打着雙閃停在輔道。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喻霧又彎着眉眼笑起來,說:“嗯,我倆加上微信了。”

“喔。”謝心洲點頭,很平淡地問,“你們要談戀愛嗎?”

喻霧驚呆了,猛地扭頭:“不會!你說什麽呢。”

“随口一問。”謝心洲彎了彎唇,“因為陳芷不加陌生人微信。”

喻霧抽抽了兩下嘴角,走到了車旁邊,心道那可能是因為她嗑上我倆了。走到車邊,謝心洲沉默了,和陳芷看見這輛五菱宏光mini時候的眼神一模一樣,有些不明顯的詫異。

五菱宏光,兩門兩座,純電mini,粉色的。

再想想他剛那濛濛細雨中從路燈下走過來的氣場,真不像是開五菱來的,高低也是輛奧迪Horch。

也是良好的涵養,讓謝心洲馬上恢複尋常的眼神,看着喻霧把琴躺着放進後備箱,确認塞得下琴後,自己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

這車雖然純電,但空調暖氣還不錯。喻霧從主駕駛坐進來,謝心洲瞄他一眼,一米九幾的男人坐進這宏光mini,委實是憋屈了點兒。

謝心洲拉下安全帶扣上,擡眸瞧了眼車廂頂,問:“這是敞篷的嗎?”

“這不是敞篷款。”喻霧笑笑,“覺得奇怪嗎?這是我媽生前在庭城開的車,前幾年她被老喻董帶去香港藏着養起來了,這車一直寄放在修車店。”

謝心洲“嗯”了聲,沒多問,他也不好奇。雖然時間沒有多晚,但下雨,天已經全黑了。這小五菱跑在綿綿雨夜的城市高架橋上,給人一種勇敢小孩獨自回家的感覺。

“洲哥你明天能抽個空,讓物業把我車牌錄進去嗎?”喻霧問,“外面的充電樁太少了。”

“可以。”謝心洲說。

回去小區的時候,門衛認得副駕駛的謝心洲,擡了杆兒讓他開進去。

謝心洲發現喻霧把車停下後,右手去拉手剎的力量狠得有點過分。

謝心洲隐約猜到了,他大概開慣了手動擋車,手動擋的機械元件更硬核,駕駛過程中用手剎輔助剎車的話,就得像喻霧剛才那樣,拉手剎拉得迅捷又狠勁。

那是肌肉記憶,謝心洲可太明白了。學樂器的人對肌肉記憶是相當明白,肌肉記憶拯救過無數樂手,規避了無數演出事故。

“我炖了羊肉。”喻霧笑眯眯地繞去後備箱拿琴,“羊肉炖胡蘿蔔,煮了個魚丸湯,尹總說你愛吃沒有餡兒的魚丸。”

“辛苦你了。”謝心洲說。

喻霧全然不在乎他冷冰冰的四個字,按電梯,繼續說:“本來想留在那兒聽你們演出,但是我下周一得交稿,回來趕了幾筆。”

“嗯。”謝心洲點頭,風衣的袖子蓋到他指骨,他捏着袖口撚了兩下。

“演出還順利嗎?”喻霧問。

謝心洲頓了下,忽然看向他,和他視線相交。恰好電梯門開了,電梯裏的光鋪出來,鋪在喻霧側臉,顯得他原本很立體的臉像雕塑一樣。

“不順利。”謝心洲說。

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兩個人凝固了似的,對視了幾秒,電梯門自動關上,謝心洲上前一步,趕在它閉合前又按了一下上鍵,擡腳走進去。

他以為謝心洲會像平常一樣淡漠地敷衍過來一句“順利”,然後理所當然地沉默。

喻霧跟着進去轎廂:“發生什麽事了?備用琴用不慣嗎?”

接着喻霧想起劇院門口謝心洲身邊站着的男人,又問:“被領導罵了?”

“沒。”謝心洲搖頭,“昨晚該給琴換弦,但我忘了。”

這屬于是超出了喻霧的知識儲備,電梯到12樓,喻霧輸了門鎖密碼,打開門後側身,讓謝心洲先進去。

家裏燈沒有關,謝心洲還沒能習慣晚上回家家裏是亮的,從廚房裏飄出來炖羊肉的香味,喻霧似乎放了孜然,味道誘人。

“換弦需要我幫忙嗎?”喻霧問,“先吃飯吧,我還烤了幾個蛋撻,洲哥你先洗……”

“我要先洗澡。”謝心洲打斷他。

喻霧本來想說你先去洗手,那廂直接要洗澡。喻霧剛穿上拖鞋,看着謝心洲先脫了風衣,随手擔在椅背上,然後扯掉領結,動作很快,似乎嫌身上沾了什麽髒東西似的,解開燕尾服的紐扣,用力脫下來,直接丢地上。

然後是腰封,被蠻橫地扯下來,丢垃圾似的扔去地上。喻霧相信,要不是自己也在客廳裏,他能直接把自己剝光。

謝心洲解着襯衫頂端的紐扣,回頭解釋說:“江焱承在我旁邊抽煙,把煙噴我身上了,我得先洗澡。”

說完,略有些介懷地看看地上的衣服……

喻霧看出了他不想穿着沾上煙味的衣服進卧室:“都脫外面吧,地上衣服我收拾,我回屋看看編輯有沒有回複我。”

喻霧直接回避,給他時間和空間把衣服脫在外面,好讓他光着進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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