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留下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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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放晴的時間裏,飛青去逛了酒店裏的一家以渡渡鳥為主題的禮品店,整個加爾僅此一家。

這間禮品店是飛青選擇這家酒店的主要原因,或者說,是因為青怡選的。

在她離開前那段時間,她已經看不清東西,精神卻遠甚以往,在飛青面前聊了許多許多,幾乎把她整個少年時代的記憶搬來,她說,她現在最喜歡的,還是她十三歲那時喜歡上的東西。

渡渡鳥就是其中一個。

渡渡鳥,青怡說,那是她在一本繪本上看到的動物,送她繪本的男生告訴她,它早已滅絕在1681年,只生活在印度洋西南的一個小島,她翻開繪本,見它長得胖胖憨憨,羽毛是藍灰色的,翅膀短小,一點不會飛。

那時她就喜歡上了這只笨鳥。

而裏斯島,一個将渡渡鳥畫上國徽的地方,渡渡鳥唯一生活過的地方,也成了她的向往之地。

飛青站在那個幾乎與青怡的繪本上一等一還原的渡渡鳥玩偶前時,似乎還能聽見青怡在他耳邊說話的聲音,他在心底默默回答,也像在給她報幕,一排排看過去,玩偶、拼圖、帽子、眼鏡、書包、禮盒,他看得不能再慢,要為青怡逛個清楚滿足。

店裏的屏幕上播放着渡渡鳥的動畫視頻,比繪本上的還要栩栩如生,配音講完它的滅亡原因後,又講它被多少人記住喜愛至今,飛青逛完店,站在屏幕下認真看完,直到聽到關永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是他在講電話的聲音,異國他鄉,熟稔的母語腔調在一衆外語中十分突出,而他的聲線同樣令飛青熟悉。

禮品店在酒店大廳,一進門就能看見,關永盛手邊收下的傘還滴着水,見到飛青正站在店前的宣傳屏下,講電話的語速慢了一拍,交代完事項才挂了電話。

他在原地站定,是等飛青朝他打了招呼,才向他走去。

“你要買禮品?”他漫不經心問道。

“嗯,還沒選好。”飛青答,往店裏的玩偶木架格又靠了靠,一點不見昨日的尴尬。

在昨天,關永盛說完那句話後,并未得到飛青的回答,後面的氛圍十分安靜,再次開口時,已轉了其他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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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客套,還是問候,他們心知肚明地在假裝禮貌。

“行李箱能裝下的,該只有這個尺寸的了。”飛青拿起面前的一個與手肘同高的渡渡鳥玩偶,朝關永盛道:“你等我一會,待會一起吃飯,我請你。”

是在履行他昨天的諾言。

關永盛順從稱好,等飛青結好賬,跟他一同走進酒店餐廳。

托臺風天所賜,餐廳的顧客不多,飛青選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後就有侍者來桌,飛青将菜單遞給關永盛,要他先點。

這裏餐廳走的是浪漫清新風格,每張桌放有鮮花蠟燭,牆面有棕葉做襯,燈光打在花葉上的投影很是好看,飛青将周邊環境打量完,關永盛已經選好,将菜品報給一旁等候的侍者。

飛青聽他只選了一個牛排主菜加奶油蘑菇湯,而記憶中他每次來西餐廳必點的焗蝦卻不見蹤影。

“怎麽了?”坐他對面的關永盛見他思考的模樣,問道。

飛青回神輕笑,“還以為你會點焗蝦,這裏的蝦是招牌菜。”

“我已經很久不吃。”關永盛卻答。

飛青不語,繼續低頭選菜品,很快點了鵝肝,主菜卻是那道關永盛排除的芝士焗蝦,“畢竟是招牌,還是不要錯過。”

關永盛聞言,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沒有搭話。

他也同樣記得,飛青以前選菜最是猶豫,常要等他選完,選的菜品還要看均衡搭配,不會在幾秒鐘決定完。

更記得,只要桌上有蝦,飛青就會幫他剝好,也曾在他們同住的小屋下過好多次廚,第一次為他做蝦時燙傷了手,他看到覺得心疼,飛青還勸他沒關系,讓他忍不住在竈臺邊吻他,吻到蝦肉發了焦,飛青手忙腳亂的樣子令他忍俊不禁,關火後還要繼續熱吻……熱戀中的種種細節,他列舉不完。

他想,那時的飛青該是真的很喜歡自己。

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要點酒嗎?”飛青問他。

關永盛想起前日飛青醉酒的樣子,“還是不了。”

“嗯。”飛青笑開,不再問,和他坐在一旁等菜上桌,時間有點長,等到主菜已上齊,他拿起刀叉處理蝦肉,或是不小心,一截蝦肉與殼脫手掉在盤外,而對面關永盛目光早比他先到。

飛青尴尬,開玩笑掩飾,“沒想到,我也手藝生疏了。”

關永盛劃在牛肉上的直線有些許的偏移,醬汁在白底瓷盤上延開一抹褐色印記,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這些年,你沒遇到那個為他剝蝦的人嗎?”

話剛出口,關永盛已經後悔,可他控制不住,在看到飛青點上焗蝦後還雲淡風輕的神情時,他就覺得沒有什麽比這更刺目。

沉默,又是沉默,關永盛覺得他已經快要受不了飛青朝他看過來的目光,他想他怨恨眼前的飛青是有道理的,他們曾經如此親密過,無話不談,為什麽在分開時卻連最基本的理由都說不清楚。

分別四年,他勸自己放下,可再次看到飛青,見他還是這副模樣,本就未修補完全的洞,原來會變得更深。

他已經沒法騙自己對這一切無動于衷。

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若問五年前的飛青,他想沒想過會跟關永盛分開,他的回答會是“沒有”。

外人眼中的關永盛是耀眼的,飛青也這麽認為,和他在一起後,卻發現他也有外人眼裏不同的一面,性子愛撒嬌,也會任性,生活技能是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拿不出手。

他是家中幼子,自小被寵着長大,有任性的權利;也正因為被保護得很好,他只需要朝他理想的方向發展、顧他所要得的東西就好,無需再考慮太多。

他人生難得幾次的患得患失中,面對還未确定心意的飛青的那段時光該占一席,而飛青答應和他在一起,也是他最為激動珍貴的回憶之一。

飛青并不覺得關永盛的這些缺點是瑕疵,在他眼中反倒更加可愛,因為他知道,關永盛之所以仍能保持這些特質,是因為他從未被多少痛苦傷害過,不像他成長在一個有缺憾的家庭中,習慣成自然地為妹妹和記憶中都在争吵的父母操心。

關永盛就像一個專屬于他的禮物,他沒辦法變得純透完整,而關永盛可以。

所以,他備足了耐心包容關永盛的任性,而關永盛則熱衷帶他見新天地,越見他耀眼,飛青越是滿足,也更心甘情願為他整理游玩後的狼藉,教他笨拙的家務,那時,他覺得沒有哪對愛侶會比他們甜蜜。

直到關永盛大四畢業,畢業典禮上,他遠在海外的父母來校祝賀,關永盛很是開心,衆目睽睽之下将飛青介紹給他們。

關永盛長得像極了他的父親,眉眼深邃,卻還沒有他父親商人般的銳利眼神和沉穩的氣宇,更還未像他一樣将真實考量隐藏在客套之下,關父含笑問飛青工作、家中有誰、何時來關家大樓做客,關永盛已争着替飛青回答,一字不漏,臉上是毫不掩飾地要帶他回家的喜悅。

關父在他面前但笑不語,他未問更多,更讓飛青緊張。還未吃一頓飯,關父關母就推說有事,相互留下聯系方式就離開,利落又滴水不漏的話語令飛青無從下手,關永盛卻很是滿足,只因他終于可以搬出和飛青一起住,再不局限于節假日的相聚。

那時飛青工作在紅磡,住在尖東,而關永盛公司在中環,和他住一起後,每日來回都要堵在過海隧道,後面他自己開車,從紅隧改成西隧,過路費翻幾倍也不嫌,只為更早到家,能吃到飛青親手做的飯菜。

日子忙碌但甜蜜,直到關父的一通電話瞞着關永盛打來,話裏話外都在訴關永盛如何花錢,如何不聽話,工作後也不省心,想讓他出國多些歷練又被拒絕,問問飛青有什麽辦法。

有什麽辦法?飛青甚至沒辦法當場給出勸導,關永盛每日花的最多的錢,除了每日例行的過海費,再就是和他一起添置小家的費用,他也從未跟飛青說過想要出國。

“玩也玩夠了,他不比別人,該讓他收收心,別整天花時間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電話的最後一句,關父這麽說着。

毫不掩飾,字字戳心。無非是調查透了他,知道他最為在乎的是什麽,那天之前,青怡在學校嘔吐暈倒,送去醫院被确診腦瘤,慶幸的是還在第一階段,第二晚他在醫院陪青怡直到母親接手,關永盛打給他,問他何時到家。

飛青穩好情緒,只說待會就回,聽見電話那邊傳來嬉笑歌聲,關永盛笑說有朋友聚會,比他晚點到,要做飯不必預他的份。

飛青只說好,就是那刻起,讓他覺得跟關永盛多說一句話也會變成負擔。

回到那間小屋,打開燈,沙發上仍遍布着雜亂衣服,洗手池的餐盤還未來得及刷,挂了水和油漬,屋內沒有通風,遮光簾也未拉,空氣一片悶熱。

飛青覺得很累,他再沒有力氣,把自己擠在沙發上的一片狼藉中,突然很想從這片他和關永盛一同生活呼吸的空間中逃離。

關永盛回來時,家裏已被收拾整齊,他身上染着酒味,要跟飛青分享喜悅,沒來得及注意飛青的反應淡淡,歡笑不停還要說多,是被他寵壞的習慣,這一刻卻令他刺目。

飛青從未想過,關永盛身上吸引他的東西,光芒、自我、笑容、有一天原來也會刺痛他,如此沉重。

是了,關永盛本就不必面對這麽多生活煩瑣和不求所得的痛苦,他一開始就知道的啊,是他曾說過,想讓關永盛一直保持這樣。

哪怕選擇離開,飛青也不忍心打破關永盛在他心中的完美幻象,真相爬滿生活的虱子,只是更提醒飛青那場幻夢要落地,如果知道美夢總有醒來的一天,怎麽還會選擇在最後親手将夢境打破,讓他之前的呵護堅持像個諷刺。

青怡後面也察覺到,問飛青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問題才影響他們分手,飛青說不是,只是因為想讓他們之間僅有的回憶更加美好,青怡歪着頭,她用紮針紮得手背青紫的手摸上繪本中的大鳥,“是像渡渡鳥那樣吧?”

“渡渡鳥?”飛青問。

“嗯,渡渡鳥存在過,哪怕滅絕了,仍有人記得它,費心去找它們生活過的痕跡,就算它長得傻傻的,動作笨拙又被嫌棄。”

飛青聽不明白她想說的,仍靜靜聽着她講。

“被人記住,真好。”

青怡低聲說着,語氣輕得快要聽不見。

“可是我不知道,人們将它看的如此寶貴美好,是因為渡渡鳥的滅絕才會這樣,還是因為它曾努力存在過,才被這樣記得。”

回憶結束,眼前的關永盛雖然沒有了記憶中的朝氣蓬勃,多了沉穩,細看卻還能看出以前的影子。

“明天,陪我去加爾海灘走走,好嗎?”

良久,飛青放下手中刀叉,對他的問題答所非問。

關永盛愣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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