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三十

去人濟華府搜捕的一隊警察回來了。

從第一個人推開門走進的那一刻, 馮長河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一直望着門口, 直到最後一個警員進入屋裏。

他們沒有帶人回來。

馮長河暗自握緊的拳頭松開了,感覺手掌僵硬。他發現即便自我催眠再多遍,也完全無法掌握自己的心理想法。頭腦亂的像麻,他閉了一下眼睛,卻感受到一片空蕩的荒蕪。

回來的警員開始介紹情況, 馮長河一直站着聽。

這時他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馮長河一邊聽,一邊掏出手機,随意地瞥見號碼, 他呼吸登時一頓, 眼睛都直了。

屏幕清晰顯示着那串移動號碼, 那還是他的電話卡......

整個辦公室裏都是負責同一個案子的。站着的,坐着的都是警察;站着談論的, 坐着研究的,都是這個案子。

而他的電話, 卻響了。

馮長河環顧整個屋子,把手機慢慢貼近耳邊。

電話通了。但是沒人說話。

漫長的安靜中,馮長河仿佛感受到了電話那邊有溫馨的吵鬧聲, 比他所處的這裏更輕松, 更真實,更完整。

他的心跳亂了節奏,呼吸也鈍,整個胸腔像被一雙手緊緊揪住了。

電話那邊會說什麽呢。他甚至希望, 那邊聲音輕松地問上一句:“你吃飯了嗎?”

或者,輕佻地問:“明天來我家裏?”

再或者,只是咯咯笑上一聲。

都多好啊。

沒有吃飯。

好啊。

你笑什麽呢?

這漫長的安靜裏,馮長河聽着自己的鈍重的呼吸,終于清晰地認識到,有的人你是那樣想把她留在生命裏,但就算閉目塞聽,就算不論将來,就算抛棄一切,也做不到了。

有些喜歡,從一開始,就已經被全世界禁止。

電話那邊先開口說話了。

“馮長河,我記住你的電話號碼了......厲不厲害?”

熟悉的聲音一下一下敲在耳朵裏。

馮長河幹澀地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他只是很輕微地點了下頭,沒有人能看見。

電話裏的聲音突然又遠了,辦公室裏的聲音大起來。

不遠處,站在座位過道上的警員說:“......我們在人濟華府27號別墅的冰箱暗格裏,搜到了大量針劑。經過化驗,一種針劑正與那致命化學藥劑匹配,另一種與警員被注射的麻醉劑匹配。我們找對地方了......”警員臉上露出欣喜。

馮長河從那個方向別開眼睛,終于開口了,他平靜地說。

“這個電話,以後不要用了。”

“可這是我的禮物啊。”

世界的聲音很輕,甚至有點小心翼翼的。頓了一下,她又說,“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呢。”

馮長河深深吸了口氣,說。

“我知道......扔了吧。”

那頭沒聲音了。

馮長河握着手機等着,一直等着。

過道上的警員又在說:“......房間被人提前清理過,一絲指紋,一根頭發絲也沒有找到。我們對敵人長相,年齡,甚至人數都還一無所知......”

馮長河突然感覺很累,幾十個小時沒有睡覺的疲憊席卷上來。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了,仰頭靠在椅背上,他輕聲問。

“你現在在哪裏呢?”

世界聲音小小的。

“你是替警察在問的麽?”

馮長河啞然,他的頭腦一直空白一片,只是突然想起一個念頭,她的房子被監控了起來,她要住在哪裏。

他沉默的片刻,世界又輕聲問。

“馮長河,我是壞人麽?”

馮長河還是沒有回答。

世界卻說。

“我知道了。其實我自己一直都知道。”

她又說。

“其實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高興被一個警察抱走了,那個警察長得很兇的......你能不能收養高興呀,它好不容易有家了......”

“......算了,你之前都沒有收養它,現在更忙了,你別讓那個警察虐待它就行。”

“不行的話,就都算了吧......我要挂了。”

馮長河喉嚨顫動,輕輕吐出一個“好”字。但那邊已經挂斷了。

手機貼在耳邊舍不得放開。

“嘟嘟嘟”的忙音響聲巨大,仿佛連了立體音響,在整個屋子裏環繞着播放。這聲音把他與電話那頭徹底分開了,也把他的生命整齊地分成兩段。

遇見她之前,他的生活空虛單調。

她填滿滿了他的空虛,帶給了他歡愉,最後又賜予他絕望。

一段空虛,一段絕望,這之間的短暫美好,已然透支他生命的全部熱情。

——————

挂了電話,世界吸了一下鼻子,把手機關機扔進包裏。

聽到了馮長河的聲音,她感覺好多了。

雖然,他聲音很啞,而且只說了短短的幾句話。

幾句話呢?似乎是三句,世界雙手撐着臉,在心裏一遍一遍回味那三句話,在快餐店裏坐到了天黑。

玻璃窗外街道繁華,車流緩慢,都亮起了燈,世界看着外面,意識到自己需要找個地方休息。她不會留在這家快餐店,盡管這家店是24小時營業的,她更不會去住賓館。

回味馮長河聲音的同時,她給自己想到了一個好去處。

世界先去了附近商場,趕在關門前買了幾身衣服和假發,在衛生間換好裝扮後,她又回到了人濟華府小區。

世界的房子是27號,一側緊貼着栅欄,一側與26號為鄰。這聽着像是句廢話,但其實不是。

世界每每遛狗,總是先從26號門前經過,高興對它門口的樹坑情有獨鐘,喜歡把憋了一天的大禮奉獻在這裏。

在高興奉獻大禮的時候,世界觀察到,26號門廊臺階上落滿了黃葉,一直無人清掃。它門口的信箱裏有封藍色的信,塞進一半,露出一半,一個月來一直如此。

還有很多現象,一齊說明26號房子是無人居住的,起碼自世界搬來後的這段時間都沒有。

都說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聰明的人不需要知道這句話,行動上就已經貫徹落實了。

世界在小區裏走了一段,轉過路彎,看到自己家門口靜靜停着兩輛車,裏面有便衣警察盯梢。

世界迎着那車走到26號門口停下,用鐵絲幾下扭開門鎖,進屋關門,比回到自己家裏還自然。

在黑暗的屋子裏,世界靠着門板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拉上窗簾打開燈。她一邊環顧屋子一邊感嘆,這才算得上是裝修啊。

室內是歐式複古風格的,家具大都深色實木,家裝大都花紋繁複,有壁爐,有酒櫃,簡直應有盡有。

世界往高背沙發上一躺,默默看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燈,富麗堂皇,但是陌生。又偏轉頭去,看到電視邊上有一整組音響設備,喇叭大大小小的圓形,像是一個個黑洞。

世界眼睛一眨,站了起來。

她把酒櫃裏的酒一一取下來,熱鬧地擺滿了整個大茶幾。又把音響打開,挑了一首歌有節奏感的舞曲播放。

她站在門口,一下一下撥動開關,屋裏燈光閃動,樂聲震耳,有了那麽一絲氣氛。

當然,最重要的氣氛,還是人。

世界又出門來到了“歸屬地酒吧”。

進門後樓梯口還是那個光頭男。

他瞅了世界一眼,依舊一扭頭,示意她進去。

世界卻沒進去,站在一步遠的地方打量他。

看得光頭男有點納悶,他沒好氣問:“幹啥?”

世界摸着下巴思索:“你如果帶上一頂假發,看背影就很像了。”

“像啥?”

世界嘴巴一扁:“哎,聲音也不像,你聲音不好聽。”

光頭男單手插起腰來:“有事沒事?不進就趕緊走人。”

“有事有事。”世界趕緊說正事,“是這樣,我想邀請一些人來我們家開派對。”

光頭男居高臨下一瞪:“搶生意?”

世界說:“不是......我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了。”

她語氣可憐巴巴的,眼睛水汪汪地擡着,“我晚上一個人睡不着,想幹脆讓家裏熱鬧熱鬧。你們這裏就挺熱鬧的,可我不知道,哪裏能找來這麽多人。”

光頭男斜斜看她一眼。

世界帶着一頂波浪長卷發,穿着一件剪裁修身的風衣,她的臉很幹淨,單單塗了紅豔的嘴唇,從上往下一掃,格外有風韻。

于是光頭男又正眼好好看了她一眼:“家裏有好酒麽?”

“有。”

“酒管夠麽?”

世界想了想那一茶幾酒,道:“應該夠。”

光頭男輕輕哼了一聲:“想找人熱鬧熱鬧還不簡單,半小時後這裏輪班,換下來的二十多個人,沒啥事兒的應該都願意去。

“大家正愁沒地兒玩去呢,這裏消費太高。”光頭男朝身後一努嘴。

世界滿意地忙點頭,往樓梯口一站:“那我在這裏等你們會兒。”

光頭男掏出手機,耷拉着眼睛發了幾條消息,半小時後,門口聚集了十來個人,幾個保安類型的壯漢,幾個西裝革履的男服務生,幾個打扮妖豔的女服務生。

世界領着這幫陌生人浩浩蕩蕩回到了26號別墅。

她瞥了一眼不遠處停的警車,然後拉開房門。屋裏燈光明亮,音樂聲還在繼續。

一群人吵吵嚷嚷湧進屋子裏。

“呦,門沒鎖啊。”

“住大別墅的就是心大。”

世界進屋後往沙發上一坐,說:“酒随便喝,需要杯子自己找,想聽什麽曲子自己調。總之都随意,都開心玩哦。”

這些人都是游蕩于酒吧派對的老手,開上幾瓶酒,外套一甩就嗨了起來。

世界脫了鞋子,縮在沙發一角,眼看着整個屋子瞬間就滿了起來。有人在嚎叫唱歌,有人在搖頭跳舞,有人趴在茶幾前面挑好酒喝,還有兩個人摟摟抱抱地悄悄進了卧室。

世界頓時覺得沒那麽孤單了。甚至有了點食欲。

世界穿着襪子走到廚房,把各個櫥櫃冰箱都打開看了一眼,只找到了一些調料,兩瓶不知什麽內容的罐頭,還有幾袋速凍的牛排。

世界拆開一袋牛排,然後讀包裝袋上的說明。

“自然解凍後,熱鍋放油,先煎側面至變色,然後兩面各煎兩分鐘,切勿頻繁翻面。本品已腌制入味,無需額外調味。”

世界邊看邊點頭,她覺得這個菜譜不複雜,自己可以操作。

世界從櫥櫃裏取出一口鍋,又從調料裏挑出瓶子最高的那瓶液體,倒出點聞了聞,确定是油沒錯了。

牛排茲拉下鍋,世界看着廚房牆上的鐘表,每面煎上兩分鐘精确到秒。最後世界把牛排盛進盤子裏,色澤明麗,香氣四溢。

世界聞着香味想,自己也是能成功做一道菜的人了,可是馮長河記憶裏還是自己包的手榴彈一樣的餃子。

世界把牛排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塊。又找出兩個好看的盤子,每個盤子裏認真擺好肉塊造型。

世界把兩個盤子端到餐桌上,自己面前放一盤,對面椅子前放一盤。又倒了兩杯酒,自己一杯,對面一杯。

世界沖對面空蕩蕩的高椅背小聲道:“我要開吃啦。”

世界剛拿起餐具,光頭男閑閑晃悠進了廚房,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扶着門框聞了聞:“呦,做吃的啦。”

世界熱情地向他展示:”你看,我自己煎得牛排,有沒有很成功?”

光頭男走過來,一點頭,然後伸手就從對面盤子裏抓了一塊吃。他大口嚼着,滿意地砸吧砸吧嘴:“挺香。”

世界愣了一下,表情一下子就垮了。她默默端起兩盤肉,連帶盤子一起倒進了垃圾桶裏。

光頭男不明所以,撓撓光頭:“咋了?”

世界不說話,回到客廳穿鞋子。

光頭男跟過來:“不是都随便嘛,到底咋的了?”

世界穿好鞋子站起來:“不是做給你吃的。”又套上風衣往門口走,“我要出去一會兒。”

正在唱歌的見狀放下手裏的話筒:“哎,那我們......?”

世界說:“你們繼續玩吧,我很快就回來。”

她又對唱歌的一笑,“你唱的很好聽啊,繼續唱吧。”

“那成,我們給你看家。”

“來,繼續,咱們繼續。”

——————

馮長河在警隊忙到深夜。

他剛回來,沒參與外警,只是整理一些文字工作。

那些心梗死亡的可疑案例都在他手裏過了一遍,大部分死者都已經入土為安了,很難再找到類似龔常喜那樣的直接證據,但同時,也無法證明這些人不是被人注射毒劑殺害的。

馮長河一份一份看那些死者資料,只看照片,他都覺得心裏震動,他們曾經都是鮮活的生命啊。

馮長河無法把這些人的死亡和世界聯系到一起。

最後一份是龔常喜的材料,馮長河握着這薄薄的一疊紙,盯了很久,直到紙邊泛起皺褶。

連這份确鑿的證據,馮長河都很難把他和世界聯系起來。

他難以把世界定義為罪犯的模樣。

馮長河壓着情緒在腦中回憶,平時相處,他只覺得世界是一個不太在意別人眼光的人,有時候舉止大膽荒謬,但卻有趣。

或許她的确有所僞裝,或許他帶了感情濾鏡,可是那份天真單純,不是假的。

可為什麽......

作惡于她真的不需要理由麽?

馮長河深深嘆了口氣,他把紙張撫平,站了起來,穿上外套出門。

他以後都住在警局宿舍了,但需要回家拿幾件換洗衣物。他這身衣服也幾天沒換了。

馮長河披着夜色回家。

上樓的時候,他驀地想起幾天前,在同樣的位置,他還望着樓上暗自期待,期待着她在家裏偷偷等着他。

想起這些小事,馮長河便覺得胸口悶痛,但他保持這種感受已經很久了,多一份痛,也沒什麽差別。

馮長河進屋後打開燈,去卧室翻出幾件衣服塞進一個背包裏。

從卧室出來經過沙發,那邊一望又是廚房和衛生間。這些地方,這些回憶,帶來的感受比上樓時強烈多了。

馮長河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沉默地望着屋裏的一切。

他強迫自己回憶,一遍遍回憶那些愉悅的,美好的。他努力感受胸口一下一下的鈍痛,仿佛在跟自己較勁。

他甚至點着了煙,放在臉前就是不抽。

他聞着煙味兒,看着一縷一縷白氣往上飄,直到快燃盡了,他才突然搖了搖頭,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毫無意義。

馮長河長嘆一口氣,走進衛生間裏沖澡。

熱水淋下來讓人清醒了不少,馮長河伸手去拿香皂,卻只摸到了空空的皂盒。他抹了把臉上的水,側頭看去。

熱水嘩啦啦地往下流。

馮長河在水簾裏愣愣站了片刻,然後伸手把水關上了。

浴室裏的水汽還沒升騰起來,一切都很清晰,只見那皂盒裏空蕩蕩的——

之前的半塊香皂,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隔日更~

改成每晚十點吧,十一點有點晚。

房子沒了沒關系,世界住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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