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灼燒

灼燒

海城城東有一片漂亮的城中湖,占據小半個市轄區,湖岸線曲折,被整個湖濱公園環抱。

陳謹悅下車時,正巧看到站在陽光下的趙曼。她穿着黑色針織開衫上衣,灰色闊腿褲,長卷發随意地散在身後。手上拿着一個紙杯托,兩杯咖啡嵌在裏面。

對方注意到她,笑着沖她揮手。

陳謹悅快步走過去,也曬在了陽光下。

“小曼姐好,是不是等了很久?”,身前人的眼睛被藏在漁夫帽檐裏。

趙曼稍微仰起頭,接觸到陳謹悅的眼神,說:“我也剛到。”然後将手裏拿着的兩杯咖啡往前一送,“抹茶拿鐵還是美式?”

“嗯……抹茶拿鐵吧”,趙曼便把其中一杯拿出來遞給她,然後挽着她往公園入口走。

“小曼姐,你今天看起來有點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陳謹悅停下腳步,頭往旁邊一歪,“就是看起來酷酷的。”

趙曼咧開嘴一笑,說:“周末嘛,就穿得休閑一點了。”

“你好像心情不錯?”

“嗯……” 陳謹悅拖出長音,不置可否。

她重新邁開步伐向前,然後補了一句:“不算差。”

趙曼沉默,心想該如何切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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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謹悅卻冷不丁來了一句,“小曼姐今天找我有什麽事?”

“散步啊。”

“只是散步嗎?”

既然都問到這一步了,也沒什麽必要再打馬虎眼。

“在這兒坐會兒吧。”趙曼指了指湖邊的長椅。

陳謹悅聽話地坐上去,沒想到趙曼的意思只是讓她一個人坐着,自己卻站着靠在了湖邊的護欄上。

但這樣也好,原本被漁夫帽擋住一些的眼睛,現在因為視差,正好能完全看到了。

“剛注意到你的發繩,挺漂亮的。”

“是嗎?嗯……是上次在北城梅園買的。”

“嗯?你還去了梅園呀?什麽時候?”趙曼挑挑眉問她

“就是回海城的那天。”

“和你姐一起呀?”

“嗯……她那天正好下午有空。”

趙曼唇角勾起玩味的笑。

那天趙曼把陳謹悅的發繩還給林韻聲,然後林韻聲就休假,沒再出現,手機消息也不回複——原來是去梅園了。

不是前一天還告訴自己,梅園太冷了,別去打擾陳謹悅嗎?

有意思。

她沒打算拆穿什麽,可對那根發繩實在好奇。

“小謹。你借我的那根發繩,我還給你了嗎?我有點忘記了。”

“什麽?”陳謹悅反應半晌,才意識到她說的是什麽。

“沒有……沒關系,一根發繩而已。”

有些事情在趙曼腦子裏串了起來。

——「林韻聲啊,林韻聲。」

“我能抽根煙嗎?小謹。”

“可以的,小曼姐。”

趙曼靠着欄杆,點燃一根女士香煙。

“你和你姐最近還好嗎?”

“……”這個問題問得陳謹悅心裏有些沒底。她不确定林韻聲有沒有對趙曼說過什麽。

“挺好的呀,怎麽了?”

趙曼吐出一口煙,彎下身子湊近她。“真的?”

陳謹悅下意識吞咽的動作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

趙曼再次直起身,說:“她最近有點奇怪,所以我想着問問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她怎麽了?”

“嗯……她好像變得有些急躁和……怎麽說呢,激進?有侵略性?”

趙曼拆開手裏的咖啡紙杯,把杯蓋反扣在一旁。她食指點點煙身,然後将煙灰彈在了咖啡杯裏。

“她和我吵架了。”

陳謹悅的眉頭擰在一起,“怎麽會?”

-

項目出問題的事情終于有了一些進展。

周五上午,商分中心和市場部兩個一級部門負責人、HR、財務、法務,再加上林韻聲和趙曼,七個人坐在會議室裏商量後續處理事宜。

法務部同事先開口說:“兩個主要執行人和參與方,公司會做損失追回并開除,同時公司法務部保留法律追訴權利。”

大家沒有異議。

緊接着是市場部HR:“其餘協助方:林經理下屬成燦,非主觀意願參與,作降職處理。趙副總監下屬,李成闵、劉瑞數據檢視不當,取消今年獎金配額,凍結兩年晉升窗口。”

“我不同意。”林韻聲很快接了話。

“我要求以上三個人全做開除處理。”

“還有王成帆,他離職了,我要求報案調查。”

這話說完,在場六個人都沉默了。

趙曼當然要站出來救場。“林經理,協助方的事情,我們再讨論一下。”

“不讨論,這是我的要求。”林韻聲目不斜視,盯着自己的頂頭上司李廣聖,講出這句話。

“小林啊。首先成燦的問題屬于工作疏忽,不到開除的程度。至于市場部的處理方案,我們商分不插手。”

“我不接受。”她一點面子都沒有留給對方。

“你不接受?林韻聲,你沒有管理不當的責任嗎?”李廣聖質問她。

“我有啊。開除還是降職,悉聽尊便。我的要求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

李廣聖「啪」地一聲合上電腦,說今天這個會先不開了,跨步離開了會議室,市場部負責人緊跟其後。

林韻聲也起身要走,被趙曼拉住,等其他幾個人都離開,問她:“你開什麽玩笑?開除你?為什麽講這種話?”

她把趙曼的手甩開。“我沒開玩笑,我就是有管理責任。”

“那我也有咯?”

“我沒說你。”

“成燦的事我不插手,但市場部兩個人沒到要開除的地步。職場新人需要機會。”

“新人?機會?誰給我機會?”

趙曼沒聽懂這句話,“什麽意思?”

“這件事給我造成的損失,誰給我機會來彌補?”

林韻聲語氣變得十分不友善,趙曼擋在她身前,說:“項目損失公司承擔,我們不過賠上一個春節,好在事情很快就有了結論,真沒到那個程度。”

林韻聲聽到這話好像聽到什麽笑話一樣,她冷笑一聲:“趙曼,只不過賠上一個春節?如果不是這件事,我本來不需要提前從南城回來。”

趙曼抓住對方的手臂,“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和小謹……”,她話沒說完,就再一次被對方推開,力氣不小,趙曼差點跌坐在椅子上。

林韻聲拿起電腦,沒再多說一個字,離開了會議室,門「砰」地一聲被關上。

-

趙曼将事情原原本本複述一遍。

她倚着欄杆,視線從上方落在陳謹悅身上,風将吐出的煙霧帶進她的發絲。

“所以小謹,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陳謹悅沒有說話。

“我有點擔心她。”

太陽開始慢慢往西沉,原本坐在陽光裏的陳謹悅,現在有一半身體藏在了樹陰裏。

陳謹悅擡頭看着趙曼。

“小曼姐……”

“我和她之間,确實發生了一些事。但我沒辦法和你說……”她不想撒謊。

“而且我……說真的,我也不懂她那句話的意思。”講到這句的時候,她莫名有些沮喪。

她是真的不懂。

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差別只是晚幾天回海城,她們或許可以在南城自欺欺人的泡沫裏多相處幾天,但這能解決任何問題嗎?

不能吧。只是讓問題再晚一點出現。

除非……除非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和好奇心去解謎了,如果林韻聲不願意說,別說六年了,再過十年她也不會講的。

陳謹悅哂笑一聲。

趙曼把煙扔進咖啡杯裏,看那點星火一點點堙滅。

她想起大年初五那天林韻聲的眼淚,和沒有被回答的問題。

她有一些關于林韻聲和陳謹悅之間的模糊猜想,還沒有被證實,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神情落寞的陳謹悅,不會比她們之中任何一個人好過。

她擡手輕輕去揉陳謹悅的頭發,忽然覺得今天叫她出來也不算一個正确的決定。

“那我們不聊這個了……”

“去那座拱橋上看看嗎?”趙曼手往西邊一指。

陳謹悅順着方向望過去。

海城面積六千平方公裏,人口兩千萬,公園景區不勝枚舉。

湖濱公園,四條不同的步道,三種可選的游歷方式。

一天二十四小時,現在下午五點鐘,微不足道的一刻。

在這樣一個時間與空間疊加的概率下,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會在這裏遇見林韻聲。

答案是百分之百,因為它确實發生了。

——煩透了。

林韻聲在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朝她們走過來,面無表情。身旁跟着江海濤。

氣氛忽然微妙到極點。

又是趙曼先開口:“啊……這麽巧……”

“嗯。”

其實挺甜蜜的,不是嗎?

湖濱公園是陳謹悅在國外的時候才新建的,約會當然就是要從沒去過的地方開始——先占領記憶的高地。等感情有了基礎,再去一點點覆蓋前人的回憶。

——好聰明啊,林韻聲。

“你倆這是?” 趙曼看看林韻聲,又看看江海濤。

江海濤立馬接話:“聊工作,聊工作。”

趙曼将信将疑。

“你們也在?”

陳謹悅聽到這四個字,有一瞬間恍惚,她幾天沒和林韻聲講過話了?或者講過了,但只換來一個單音節回應?一個冷冰冰的「嗯」。

“是啊,我和小謹來散散步。”

林韻聲沉默,她看到飄在黑咖啡上的香煙,鼻腔裏是周身若有似無的煙草氣息。眼底是紮着那根紅發繩,坐着不說話也不看她一眼的陳謹悅。

陳謹悅吸了一口氣,擡腕牽住趙曼的手。她站了起來,沒有看身旁的兩人。

“走吧,姐姐。”她牽着她往旁邊走,和林韻聲擦肩而過。

“哦……哦。”

“小謹……”林韻聲叫她。

她不願意停下來。

趙曼邊走邊前後看看,和江海濤一樣選擇不加入這場對話。

“陳謹悅。” 她音量高了一些,讓人覺得焦躁。

被叫名字的人牽着趙曼站定在原地,沒有回頭。等待對方的下一句。

“晚上記得回來吃飯……”

陳謹悅繼續等待兩秒,沒有後續了,應當是講完了。她沒有回應,擡起腳步繼續往前走。

——真的煩透了。

她不知道林韻聲會在她身後看多久,她一點都想面對林韻聲,也不想和她産生多餘的交集。

她确認過對方不在,才來赴趙曼的約,卻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她和江海濤。

看來真是要躲到國外去才能清淨。盡快離開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趙曼被她牽着走了好長一段路。“小謹……” 過了許久,她才悻悻開口喊她。

“嗯?”

“我送你回去吧?” 她看起來情緒糟糕到了極點。

陳謹悅松開對方的手,嘆了一口氣,說:“不好意思啊,小曼姐,我剛才有點沒控制住。”

“嗯……” 對方沒有多問什麽。

“我自己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好,那我送你去地鐵站?”

“好。”

趙曼挽着她,往停車場走。兩人到達地鐵站門口時,周六的日落已經進行到尾聲。

她将車停在路邊,在陳謹悅離開前,很鄭重地對她說:“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可以找我。”

她眉頭略微皺起。陳謹悅看到了淺淺一笑,手伸進漁夫帽帽檐,把那處抹平,“沒事的,小曼姐。謝謝。”

“嗯……”

随後她下了車,一個人進了地鐵站。

她在售票機前猶豫許久。最終沒有點擊回家的那一程,選擇去了就近的中心商場。

——陳芳不在家,就不要回去吃飯了吧。何必要互相折磨呢?

她在商場負一層,選了家小店一個人慢悠悠地吃過晚飯。又去頂樓電影院挑了一部賀歲檔爆米花電影,打發時間。

一直到十點多,她想陳芳差不多該打完牌回家了吧……有點後悔之前沒問媽媽具體幾點結束。

她從影院的直達電梯下到一樓,商場已經關門。她拿出手機看到林韻聲的消息,對方兩個多小時前問她「還回來嗎?」

她沒有回複。

切換到打車app,叫了回家的車。

夜晚的海城又回到了冬天的模樣,蕭瑟又寂靜,不像早上那樣在陽光下襯出些對春天的向往。

車停在家樓下,她下車後擡頭往上看——客廳燈沒亮,房間燈也是暗的。林韻聲或許是睡了,又或者出門了。

但不在家總歸是好的。

她上樓,只想趕緊洗好澡躲進自己的房間裏。打開門,先聞到了從餐廳散過來的菜香味。她沒有開燈,越過玄關朝餐桌看過去,上面擺了幾個菜,其他就看不清了。

空氣中影影綽綽飄着煙味,她想是趙曼留在她身上的味道還未散盡。

陳謹悅換好鞋,往房間走,忽然她頓住腳步,不可置信地往陽臺看去,風從那一處灌進來,猩紅的光點在暗處明明滅滅。

——是煙。

她呼吸無法抑制地變快,胸腔起伏。她往陽臺走去,惱怒的感覺從後背一直延伸到頭頂。

她将只開了一部分的陽臺門徹底拉開,站在那處抽煙的人輕巧地吐出一口煙,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悠然自得。

“你回來啦。”

陳謹悅低頭看到地上三個煙頭, “你在幹什麽?”,她的聲音比這天氣還冷。

她聽見林韻聲笑了一下,然後說:“我以為你喜歡這樣的。”

——「她好像變得有些急躁和……怎麽說呢,激進?有侵略性?」

她仿佛能聽見煙絲灼燒的聲音,明滅的紅絲在她胸前燙出一個洞,直接燒穿她的心髒。

“喜歡啊,我不止喜歡這樣的,我還喜歡燙卷發的。最好比我大七歲。”

林韻聲歪歪頭看着她,笑得溫和,說:“嗯,我知道。然後叫她一聲‘姐姐’。”

手裏的煙熄滅了,她松開手指,讓煙頭掉到地上,旋即去拿煙盒。

陳謹悅一把搶過來,捏在手裏,将紙盒擠壓得變形。她只覺得眼前這個隔着煙霧的人好陌生。

“你瘋了?!林韻聲?”

夜風吹起兩人的發絲,連帶着陳謹悅發繩上的銀鈴也跟着飄出些微聲響。

林韻聲看着妹妹那雙死死盯向自己的眼睛,裏面裝着憤怒和不解,幽暗且濕潤。

她靠在欄杆上,身子往後仰,好像要墜下去一般。

良久,她說:“我是瘋了,才會繞這麽大一圈把你從國外騙回來。”

“陳謹悅,我早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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