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清醒的人也不快樂
周末陶菲回家,周香梅炖了個雞湯,說要把她在C市掉的肉全補回來。
陶菲聽得害怕,她自從過完年都沒敢上秤。
陶志春在一邊兒抿一口酒,美不勝收的樣子。
這家人好久沒聚這麽齊,彼此都有些不習慣。
周香梅在廚房裏,時不時探頭出來看一下外面的父女倆。
陶菲回頭喊她:“媽,你也出來吃,就三個人做那麽多菜幹嘛。”
周香梅端着菜出來,“好了,最後一個菜,你爸特地買的牛肉,知道你愛吃。”
她把菜放在女兒面前,陶菲看看了一眼沒伸筷子,還是去夾青菜吃。
“你吃一口呀。”周香梅在一邊兒催,好像她吃了就能代表什麽似的。
陶菲順從的夾起一片。
“好吃嗎?”
“還行。”
周香梅高興了,終于肯坐下。
陶菲冷靜地看着父母倆好像沒事人一般交談,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她忽然有點兒恍惚,好像這些年一直都是這麽過的。
那些不堪往事對于他們就像是一頁廢紙,早已被揉成團不知扔到了哪裏,而對于陶菲而言,那些不是廢紙,是她的十六歲到十八歲,是她拮據又窘迫的高中生活,是她無人知曉的隐秘青春。
周香梅那時為了守住婚姻,做了很多激烈又毫無用處的事,陶菲是她用來逼迫和控訴陶志春的依憑,又是她天然的友軍,還是她怨恨的承受者之一。
周香梅幾近歇斯底裏,每天,她都在陶菲面前咒罵陶志春,接着就開始罵陶菲,罵她肖似陶志春的臉,罵她和陶志春相同的個人習慣,告訴她,她的父親是恥辱的,而她天生就繼承了這份恥辱。
陶菲對此全盤接受,家庭變故令她一下成熟,她在周香梅的狂躁時顯得異常的沉靜,周香梅卻因此更加發狂,覺得女兒如同丈夫一樣,已經聽不見她的聲音。
現在他們和好如初,并且催促她趕快加入,大家一起說一聲,“一切都過去了”然後,他們就心安理得的佯裝忘記。
可她演不了這樣的戲碼。
陶菲放下筷子,“我吃飽了。”
周香梅:“你這碗裏的飯還沒吃完呢?”
陶菲站起來,“吃不下了。”
周香梅還想說什麽,看看她的臉色,又看看陶志春,把話咽回去了。
陶菲進了自己的房間,将門一關,倒在床上。
外面周香梅正在埋怨陶志春,“女兒回來你還板着個臉,她欠你錢啊?”
陶志春端起酒杯,周春梅:“少喝點!”
陶志春不理,“她看見我爸都不叫一聲,我還要去哄她,到底我是她老子還是她是我老子?!”
周香梅眼睛一瞪,“你是她老子,你管過她嗎?她高考考多少分你知道嗎?”
陶志春不說話了。
周香梅恨恨道:“你現在跟女兒擺老子的譜兒,你哪來的臉?”
這說的太露骨,陶志春終于沒忍住将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起身就往外走。
周香梅:“你去哪兒?”
陶志春,“你管我去哪兒!”
原形畢露,這才是周香梅熟悉的丈夫,前段時間的做小伏低都是試探,發現周香梅對他依然如故,便又有了底氣,心安理得的做起大爺。
周香梅能怎麽辦,只能氣的發抖。
她站起來推開了女兒的房門,罵道:“你幹嘛跟你爸鬧?好好地不行嗎?”
陶菲背對她着躺在床上,“我沒鬧,你倆的事兒我不摻和,跟我沒關系。”
周香梅對父女倆都沒法子,感覺自己這是養了兩頭驢。
她苦口婆心,“你連爸都不叫,你讓你爸怎麽想?”
“我叫不出口。”
“你發神經!怎麽叫不出口?他不是你爸?”
陶菲從床上跳起來,拿了包就要走。
周香梅忙攔住問:“幹嘛?你拿包幹嘛?”
陶菲木着一張臉,“回F市。”
周香梅詫異:“不是說明天再走嗎?”
陶菲眼睛盯着門口,一眼都不看周香梅,“不住了,這個家裏沒我呆的地兒。”
說完也不管周香梅如何地叱罵阻攔,硬是走了。
周良摸出口袋裏震動的手機。
“周良嗎?你給菲菲打個電話?”周香梅聲音焦急。
周良沖對面人示意,要他等一會兒,站起來走到一邊,“怎麽了?”
“她不接我的電話!中午一個人說要回F市,你問問她到沒到?"
挂了電話,周良回到位置上,“接着說吧。”
會開了半個小時,等衆人都出去了,周良才給陶菲打了個電話。
他拿着手機走到窗戶邊兒,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斷斷續續地下了兩周雨後,這場晴朗預告着冬天即将過去,有人為此開心,有人為此不舍。
電話響了兩聲後有人接了。
“舅舅?”
“你在哪兒。”
“在家啊。”
“哪個家?”
“在我媽這兒。”
周良頓了頓,“你媽給我打電話了。”
“·····”
“你到F市了嗎?”
陶菲沒出聲,電話裏她的呼吸聲和着電流聲,像某種獨特的浪潮湧動。
陽光從外頭直照進屋內,周良看着地上的一道光斑,道:“我來接你。”
陶菲忙說:“你別來,我快到了,我在大巴車上。”
“你坐到哪個車站”
陶菲報出站名,那邊就挂了電話。
她靠在座椅上,車窗外的景物快速從眼前劃過,不斷倒退,高速路上綠植全都修剪成一樣的高矮形狀,她盯着盯着,有種錯覺,這車其實一直在原地沒動。
司機提醒到站時陶菲終于回過神,她下車随着人流走到出站口,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車邊的周良。
陶菲走過去喊了聲舅舅。
周良把手裏的煙扔掉,沒說什麽,只打開車門讓她上去。
車子發動,窗戶緊閉,溫度慢慢升高。
天已經黑了,大巴車走的路線當然不是最近的一條,這趟來足足坐了兩個半小時,陶菲已經打定主意,以後能不坐大巴就不坐,寧願多花點錢去叫車。
周良問她吃過飯沒有,她說沒有,但是一點都不餓,他就把車開到了一家餐廳。
“吃粥啊?”陶菲看一眼招牌。
周良正在找車位,應她一聲,“嗯,吃粥。”
二人下車,進店後陶菲才發現,周良大概是常客,服務生喊他“周先生”,将他們帶到一個包間,菜單都沒給,就下去了。
陶菲疑惑,“不用點菜嗎?”
周良:“他們知道。”
陶菲猜,他的意思大概是,他們知道他喜歡吃什麽。
陶菲問:“這裏好吃嗎?”
周良說:“一般好吃。”
他用詞矛盾,陶菲理解,“那就是一般的意思。”
周良解釋,“你嘴太叼,我不敢說得太滿,其實這家很好吃。”
陶菲立刻充滿期待。
粥上得沒那麽快,他們又點了一些點心。
陶菲喜歡其中一道蝦餃。
周良說:“待會兒打包一籠帶回去。”
陶菲搖頭,“算了。”好吃的東西要留着細細吃。
周良只夾一碟海帶吃。
陶菲想起,他向來不重吃,不像自己,最貪口腹之欲。
服務員端着粥進來,還未靠近,已有一股米香漫溢。
揭開蓋子,粥還在微微翻滾,米熬得透化,看的清淡吃到嘴裏卻不是爛軟的沒滋沒味,滿嘴都是鮮甜,陶菲吃出來,是海鮮粥。
“好吃嗎?”周良問她。
陶菲點點頭,對着勺子吹氣,“就是太燙。”
周良:“喝粥不能急。”
陶菲還在吹,沒嘴說話。
一碗粥吃完,陶菲正要再盛,周良推過來一碗,“這碗涼了。”
陶菲看他面前空空,“沒事兒,我再盛就是了。”
“你吃吧,我吃不下,這碗沒動過。”
陶菲這才拿勺子。
冬天吃粥吃的她出了一身汗,自己都感覺臉上冒熱氣,耳朵也發燙。
她埋頭苦吃,話都無暇和周良說,吃相專心到兇惡。
周良坐在一邊,像是在想事情,眼睛偶爾轉過來看她一下,片刻又移開。
此時,冬天在今夜最後返照了一下,頑強又不怕讨嫌的下了一場夜雪,初雪充滿詩意和浪漫,最後一場雪卻毫無名目,靜悄悄的落下,再靜悄悄的化掉,沒人為它慶祝。
陶菲打了個嗝。
周良終于開口,“走吧。”
陶菲又打了一個嗝。
周良站起來,陶菲跟在他身後,前一秒還在嗝,一出門被冷風一吹,嗝就停了。
凍回去了吧,陶菲想,她深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感覺腦袋都瞬間輕了不少,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地上有一層稀薄白,她仔細看,還不能确認是雪,又仰起頭,黑漆漆的天幕裏并沒有什麽落下來。
周良也停了下來。
陶菲看向他的背影,幾乎分不清哪片是夜色哪片是他的衣角。
他們各自看着一片即将消逝的雪,思緒紛亂,如果此刻天上真的有一雙眼睛在看着這塵世,大概會笑人盡在幹傻事。
陶菲走上前去,問:“怎麽了舅舅?”
周良指着地上,問她:“你看,是不是雪?”
陶菲:“不知道,剛剛下雪了嗎?”她邊說邊掏出手機,想查一查。
周良說:“這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吧。”
陶菲卻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周良看向她。
陶菲:“新年剛過啊,所以是第一場雪。”
周良笑了,“不是這麽算的。”
陶菲問:“那怎麽算的?”
周良邊走邊說,“你這太混亂了,那我問你,初雪呢?”
陶菲振振有辭,“初雪是入冬之後第一場雪,概念不一樣。”
周良:“你是讀文科的吧。”
陶菲立即抓住他把柄,“文科生怎麽了,我剛剛的話難道說得不對?”
周良承認,“說得對,但是聽着累。”
陶菲洋洋得意,“那就對了,道理并不是那麽好懂的。”
周良點頭,“這句話我同意。”
陶菲哈哈大笑,笑得周良一頭霧水。
“怪不的我朋友說你像老師!”周良剛剛那語氣,十足十像她的高中班主任,教歷史的,在課上給他們讀名人語錄,念完一句,後面接一句,“這句話我同意,同學們要謹記在心。”
周良問她:“像嗎?哪裏像?”
陶菲搖頭,“不像。”
周良看着她忽然說,“別和你媽吵架了,你不接電話,她急的不行。”
陶菲的笑慢慢收了,她将臉一別,故意避開他的目光。
她說:“我搞不懂她,她怎麽像一點事兒都沒有一樣?”
周良說:“大人都是這樣,你也長大了,要學會往前看。”
陶菲轉過來看着她,“我看不了”,她雙眼閃閃。
周良表情奇特,像廟裏的佛,洞察她的苦痛,慈悲又冷漠。
清醒的人,其實也不太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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